「哎呀,女士,洗這些照片時,我差點兒報警。」照相館的老闆一臉苦相,一邊搖頭,一邊在收款機打著她洗照片的所有費用。「包括新膠捲在內,總共10.66美元。」
傑西抬起頭。「抱歉,」她把錢遞給老闆。「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
他抬起手,朝旁邊瞥了一眼,「咳,你熱衷的事情跟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希望你還是不要把膠捲拿到這裡了。至少,不要給我有關這些內容的膠捲。」
傑西有些困惑和不解,帶著些許尷尬,拿著這沓照片離開了。她坐在停車場的汽車裡,取出照片。照片里,她的侄女朝她做鬼臉,露出少了兩顆的牙齒,卻毫不羞赧。還有很多音樂會的照片,其中有她的一個妹妹和麥琪。她拿出一張細細觀看。膠捲曝光的最後一刻,麥琪倚靠在她身旁,這張照片給麥琪的鼻子和眼睛一個大特寫,看起來很酷,就連麥琪自己也這麼認為。傑西開心地笑了,匆匆翻閱餘下的照片。
最後幾張原本是麥琪和芭蕾舞班同學的合影,其中一張卻是一個面朝混凝土牆壁的男人。他身體向前傾斜,雙臂伸展,唯有手指和前額撐在牆壁上。這張照片究竟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她搖搖頭,將照片放到一邊。一定是沖洗時弄錯了。照相的人應該全神貫注拍照,而不是斜眼看著她。她集中注意去看最後一張照片,希望起碼能發現一張合影。
她屏息凝視照片上的情景。這不是一張合影。一個男人坐在光禿禿的水泥地板上,手腳戴著鐐銬,面部擰成一團,呈現一副痛苦的表情。照片的邊緣是一雙長筒靴,長長的迷彩服褲子一直延伸到照片頂端。她發現鐐銬的一端拴住這個人的腳踝,另一端繫到地板的環形圈上。真是個可憐的傢伙!他睜著眼睛,滿是絕望的神情,他的臉與相機呈一定的角度。突然,似曾相識的感覺令她全身上下毛骨悚然。她仔細一看,頓時手部顫抖。她尖叫一聲,猛地將手中的照片扔到儀錶盤上。
這是馬克。
整整一個早晨,馬克都在等待著。他清楚一切都在劫難逃。今天,他們會過來,並帶走他。他想吃早飯,但是胃又開始翻騰了。時間過得真慢,他脖子後部的肌肉緊繃著,不時向大腦發出疼痛的信號。他時而踱步,時而靠牆坐下,揉揉脖子,他試圖忘掉夢境。或許,這只是個普通的夢,一個非常逼真且普通的夢。午飯送過來了,他卻絲毫未動。當警衛過來給他雙手戴上鐐銬時,他鬆了一口氣。等待終於結束了。
審訊小組在審訊室集合時,馬克一動不動地站著。他低著頭,對於這次聽到的閑言碎語沒有厭煩。這會有什麼好處嗎?
比爾走近了。馬克能夠憑聲音判斷。比爾的腳步比吉姆更慢、更小。「有沒有度過一個愉快的小假期?」
馬克攥緊拳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手指。此時,憤怒沒有一丁點好處。他該怎麼回答呢?是的?他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時光?最好還是保持沉默吧。他覺得,一旦張開嘴,便無法自我剋制,非要對比爾冷嘲熱諷一番不可。
「再說一遍?我沒聽到,我跟你說話時,你要看著我。」比爾聲色俱厲地說。
雖然比爾是「好」人,但是馬克懷疑他是否有一絲同情心。「我過得很好……警官。」馬克盡量不瞅他,目光投到對面的牆上。包括吉姆在內,這群人坐在桌子旁盯著他,而他確信自己的目光落在這群人的上方。比爾進入馬克的視野,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你知道什麼?步入正題吧,我們以簡單的伸展運動作為開頭,怎麼樣?」他向警衛示意,「讓他擺成划船的姿勢。」他又轉向馬克,「你划過船吧?」
馬克猶豫了一下,目光越過比爾,看向吉姆。這個建議讓他惱火嗎?從表面看,不好判斷。「呃,是的,警官。划過幾次。」
「好,這會勾起你的回憶。」
他們讓他擺放的姿勢確實使他想起了划船,不過也僅僅是蜷縮的時候,大腿不向前用力,身體不用伸直。他的手腕又戴上了鐐銬,後背肌肉抽搐了一下。他們就這樣把他關好,然後出去吃飯了。警衛還在,但是從不跟他說話。這次審訊的目的是什麼呢?馬克儘力搜羅自己能說出口的事情。阿富汗發生了令他們感興趣的事情嗎?他盡量把膝蓋伸直,以緩解肩部被牽拉的肌肉。他僅僅放鬆了一分鐘,腿部就開始抽筋了。馬克咬緊嘴唇,避免發出呻吟聲。他的大腿疼得厲害,似乎燒得火紅的熱棍正往上戳。
汗水不停地從臉上滴下,惹得臉部奇癢難耐。他只好用胳膊擦擦臉上的汗水,頭斜在肩膀上,擋住明晃晃的燈光。
他在喀布爾的一個小鎮看到一名被眾人襲擊的婦女。他原本想衝過去解救她,但是莫制止了他,並提醒他,一旦出手相救的話,眾人就會反過來攻擊他們。當地的習俗就是這樣的,而且他們也無能為力。馬克慌忙離開了,但是用長長的鏡頭記錄下了這場暴行。
那天晚上,莫告訴馬克,他要去拜訪老朋友,之後便獨自離開了。馬克目睹了小鎮廣場的一幕後,不再熱衷於社交,他很高興莫能把他單獨留在喀布爾小鎮的旅館裡。難道莫的拜訪是出於邪惡的目的?馬克身心痛苦。他該如何證明自己在旅館,而不是與莫和一群壞蛋去劫機了?
房間的門開了,馬克盡量不去看這些進來的人,更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的弱點,他雖然儘力克制自己,但還是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他真希望能有人給自己鬆綁——至少在自己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之前。他用盡所有的毅力來保持沉默。比爾從快餐店拿回一個袋子。香味飄向馬克,引誘得他滿嘴都是口水。他咽了一下口水,盡量忽視香味。他的後背又開始抽搐了,他大口喘著氣,來回扭動身體,以至於忘記了誘人的香氣。
吉姆把手放進口袋,站在馬克身旁。「想說點什麼嗎?」
馬克氣喘吁吁地說:「是的,警官。」管它如何結束痛苦呢。他會告訴他們,那天夜裡莫獨自離開了。這就是他的全部內容。他祈禱這些信息足夠取悅他們。難道莫也被關進了這種審訊室嗎?他們也是這麼得知有關馬克信息的嗎?如果真是這樣,他不會因自己的老朋友說謊而責怪他。
警衛給馬克的手腕和腳踝鬆綁,馬克後背凹陷下去,大口喘著氣,如釋重負。不過,這种放松只是暫時的,不是完全鬆懈。他的肌肉依然在顫抖,令他吃驚的是,他們讓他平靜一下。他深吸空氣,每一口呼吸都在榨乾他的嘴。剛才他一定流了三四升的汗水。
吉姆又走過來,繞著馬克緩緩地行走,馬克萬分緊張。似乎馬克就是一塊腐肉,而吉姆則是吃腐肉的禿鷲。
當他坐起來時,馬克忍住痛苦的呻吟聲,雙腳晃晃悠悠,警衛扶他起來。他感覺像是剛剛跑完馬拉松。炸薯條的氣味讓他的胃咕隆隆地響。
「好,說給我們聽吧。」吉姆站到馬克身前。
「一天夜裡,莫獨自去會見老朋友。」馬克停下來吸一口氣,稍作停頓,努力使稀薄的信息聽起來比實際更重要。他從側面瞅了吉姆一眼。「也許,那天夜裡他正策劃什麼吧?」這句話就連吉姆自己聽起來也覺得不可信服。馬克分明看到吉姆的臉上有一絲不悅。比爾嗖嗖地晃動手中的飲料,杯子里的冰塊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之後才將飲料放下。一滴水沿著飲料杯子滴到桌子上。馬克抿了抿嘴唇,將目光移向別處。給自己增加痛苦毫無意義。
「就這些?這就是你要告訴我們的嗎?」吉姆搖搖頭,轉身離開了,似乎對馬克厭惡至極。
馬克低下頭。那天夜裡,他本該和莫一起離開的。至少,他有些話該對吉姆講。紙張沙沙作響,馬克抬頭看到比爾正在剝漢堡。生菜和西紅柿從小圓麵包片里探出頭來。香味讓馬克口水直流。
吉姆再次轉向馬克,雙手交叉著說道:「我很失望。我以為你能說出些有用的信息。」他嘆了口氣。
比爾打開一袋番茄醬,擠到包裝紙上。馬克盯著他看,比爾蘸了蘸薯條,扔到嘴裡。吉姆的說話聲使得馬克將注意力收回來。至少,他嘗試全神貫注于吉姆的言談,不過,當比爾舉起漢堡,咬了一口時,他的眼睛又捕捉到牙齒浸在漢堡里的比爾了。馬克似乎品嘗到了清爽的生菜、新鮮的西紅柿和味道撲鼻的蛋黃醬。
「我煩到你了嗎?」吉姆的聲音壓得很低,發出危險訊號。
馬克突然回過神來。「沒有,警官。」
「我們已經給你提供了一段休息時間。你注意到額外增加的食物了嗎?還有放風的時間呢?這些福利可都不是免費的。現在你要為此付出代價了。你只需透露一些消息。一些真實有效的消息。」
吉姆的話完全出自馬克的夢境。無論如何,即使沒有相機,他的夢也會成真。馬克繃緊自己的膝蓋,以防跪倒在地上。他們堅持讓他透漏一些他不願意坦白的消息。
傑西緊了緊肩部的槍套,然後穿上夾克。馬克相機里的照片放在她的梳妝台上,她取出一張。她已經讓妹妹看了這些音樂會上的照片,僅僅告訴她合影還沒有洗出來。她說的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