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沼澤王的女兒-2

「等著我吧!」她大聲說,「等著我吧,等著刀子捅進你身體里去吧!你簡直白得像草一樣!你這個奴隸!你這個沒有鬍鬚的傢伙!」

她逼近他。他們你死我活地鬥爭著,不過上天似乎給了這個信仰基督的人一種看不見的力量。他牢牢地抱著她。他們旁邊的那株老櫟樹也來幫他的忙,因為它半露在地面上的根似乎要抱住這女孩子的腳——事實上已經把她纏住了。在他們附近有一股泉水在流動著。他把這新鮮的水灑到赫爾珈的臉上和頸上,命令那不潔的廢氣散開,同時依照基督的教規祝福她。可是這作為洗禮的水對於她不發生作用,因為信心的源泉還沒有從她內心裡流出來。

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他也表示出他的力量——他的行動產生一種超乎常人的力量,足以對付這種兇猛的魔氣。他的行動似乎降服了她:她垂下手,用驚奇的眼光和慘白的面孔望著他。在她看來,他似乎是一個知道一切秘密法術的、有威力的魔法師。他似乎在念那神秘的尤尼文 ,在空中劃著魔術的符號!如果他在她面前揮著明晃晃的尖刀或利斧,她也決不會眨眼睛的。不過當他在她的眉間和胸口上劃著十字的時候,她就發起抖來,於是她就坐下來,垂著頭,像一隻馴服的鳥兒一樣。

他溫柔地對她講起她頭天晚上為他所作的善行。那時她以一個面貌可憎的青蛙的形態向他走來,割斷他的羈絆,把他引向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對她說,她被縛得比他還牢,但她也會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帶到赫得埠去,帶到神聖的安斯加里烏斯那兒去。在這個城市裡,他可以解除她身上的魔力。不過當他騎上馬、領著她走的時候,他不敢讓她坐在他前面,雖然她有這個意思。

「你應該坐在後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說,「你的妖魁的美是從魔力中產生出來的——我害怕它。但是信心會使我得到勝利!」

於是他就跪下來,熱忱地祈禱著。

這時靜寂的山林彷彿變成了一個神聖的教堂。鳥兒開始唱著歌。好像它們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員。野薄荷發出香氣,好像就是龍涎香和供香。他高聲地念著福音:

「上天的光明現在降到我們身上,照著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陰影里的人們,使他們走上安息的大道!」

於是他談起永恆的生命。當他正在講的時候,馱著他們沒命地賓士的那匹馬也在一些高大的黑莓子下面停了下來,好使得那些成熟多汁的莓子落到小赫爾珈的手中,自動獻給她作為食品。

她耐心地讓神甫把她抱到馬上。她像一個夢遊病者似地坐著,既沒有完全睡,也沒有完全醒來。這位信仰上帝的男子用樹皮把兩根枝子綁成一個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舉起來,在森林中騎著馬向前走。他們越向前走,就發現樹木越濃密,簡直連路徑都找不到了。

路上長滿了野李樹,因此他們不得不繞著走。泉水沒有形成溪流,而是積成一潭死水。他們也得繞行過去。森林的涼風給人帶來了力量,令人神清氣爽。溫柔的話語也產生出同樣的力量——這些話語是憑信心、憑基督的愛、憑一種要把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和生活的路上去的那種內心的渴望而講出來的。

人們說,雨點可以滴穿堅硬的石頭,海浪可以把石崖的尖角磨圓。滴到赫爾珈身上的慈悲的露水,也可以打穿她的堅硬,磨圓她的尖角。但是人們卻看不出效果;她自己也看不出來。不過埋在地里的種子,一接觸到新鮮的露水和溫暖的太陽光,知道不知道它身體裡面已經有了生長和開花的力量呢?

同樣,母親的歌聲不知不覺地印在孩子的心裡,於是孩子就喃喃地學著這些聲音,雖然孩子不懂得其中的意義。這些聲音後來慢慢代表一種思想,它的意義也就愈變愈清楚了。上帝的話語,也跟這一樣,能發揮出創造的力量。

他們騎著馬走出森林,走過荒地,然後又走進沒有路的森林。在黃昏的時候,他們碰到了一群強盜。

「你是從什麼地方偷來這個漂亮的姑娘的?」強盜們吼著。他們抓住馬的僵繩,把這兩個人從馬上拉下來,因為他們的人數很多。神甫除了他從赫爾珈身上取來的那把刀子以外,沒有帶別的武器。他揮著這把刀子來保衛自己。有一個強盜舉起斧頭,但是這位年輕的神甫避開了,否則他就會被砍著了。斧頭深深地砍進馬的脖頸里,弄得血花四濺,這動物就倒在地上。這時小赫爾珈好像是從她長期夢境中醒轉來了似的,急忙跑過來,倒在這個正在斷氣的動物身上。神甫站在她面前作為她的護衛者來保護她,不過另一個強盜把一個鐵鎚向這基督的信徒的腦袋上打來。他打得那麼猛烈,血和腦漿噴滿一地。神甫倒在地上死了。

這些強盜抓住赫爾珈的白手臂。這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最後一絲陽光也消失了,於是她又變成了一隻醜惡的青蛙。她半邊臉上張著一個白而帶綠的嘴,手臂變得又細又粘,長著鴨掌的大手張開來,像一把扇子。強盜們見了害怕、便把她放了。她站在他們中間,完全是一個可憎的怪物。她顯出青蛙的特性,跳得比她自己還要高,隨後就在叢林中不見了。這些強盜認為這一定是洛基 或者別的妖魔在惡作劇。他們恐懼地從這地方逃走。

圓圓的月亮已經升起來了,發出美麗的光輝。小赫爾珈披著一身難看的青蛙皮,從叢林里爬出來;她站在神甫的屍體和被砍死的馬的屍體旁邊,用哭泣的眼睛望著他們。青蛙的腦袋裡發出呱呱的聲音,好像一個孩子忽然哭起來似的。她一下倒在神甫身上,一下倒在馬身上。她那變得更空更大的長著繭的手,現在捧著水,灑在他們身上。這時她懂得了:他們已經死了,永遠也活不轉來。不久野獸就會走來,咬他們的屍體。不成!決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因此她就掘著土,能掘多深就掘多深。她要為他們挖一個墳墓。

但是除了一根堅硬的樹枝和一雙手以外,她再也沒有其他的器具,手指間長著的蹼被撕開了,流出血來。最後她看出她的工作不會有什麼結果,於是就取些水來,把死人的臉洗了,然後把新鮮的綠葉蓋在他的臉上。她搬來一些大樹枝架在他的身上,再用枯葉填滿其中的空隙,又儘力搬了一些大石頭來壓在他身上,最後又用青苔把空處填滿。這時她才相信,墳墓是堅固和安全的。這一夜就是在這種艱苦的工作中過去的。太陽衝出了雲層。美麗的小赫爾珈站在那兒,完全是一個美的形象。她的雙手流著血,紅潤的少女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淚珠。

在這種轉變之中,她的兩重性格彷彿就在她的內心裡鬥爭。她整個身體在顫抖著。她向四周望,好像她是剛從一個噩夢中醒來似的。她跑向那株瘦長的山毛接,緊緊地抱著它作為倚靠;不一會兒她忽然像一隻貓似地爬到樹頂上,抓住它不放,她像一個受了驚的松鼠,坐在那上面。她在寂靜的樹林中這樣呆了一整天。這兒一切都是沉寂的,而且像人們說的那樣,沒有生命。沒有生命!但是這兒卻有兩隻蝴蝶在飛,在嬉戲,或互相追逐。周圍有許多蟻穴——每一個穴里有無數忙碌的小居民在成群地走來走去。天空中飛舞著數不清的、一群一群的蚊蚋。嗡嗡的蒼蠅、瓢蟲、金色的甲蟲以及其他有翅膀的小生物也飛過來了。蚯蚓從潮濕的地里爬出來,鼴鼠也跑出來了。除了這些東西以外,四周是一片靜寂——正如人們所說的和所理解的一樣,死一般的靜寂。

誰也沒有注意到赫爾珈,只有幾群喜鵲在她坐著的那株樹頂上飛著,叫著,這些鳥兒,懷著大膽的好奇心,在她身旁的枝子上向她跳過來,不過只要她一眨眼,它們就逃走了。它們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薄暮時,太陽開始下沉。她變了形,又重新活躍起來。她從樹上溜下來。等到太陽最後的光線消逝了,她又成了一隻萎縮的青蛙;她手上仍然長著撕裂了的蹼。不過她的眼睛射出美麗的光彩;這種光彩,當她有一個美麗的人體的時候,是不曾有過的。這是一對溫和的、虔誠的、少女的眼睛。它們雖然是長在青蛙的臉上,卻代表一種深沉的感情,一顆溫柔的心。這對美麗的眼睛充滿了眼淚,流出安慰人的、大顆的淚珠。

在她建造的那個墳墓旁邊仍然有著那個由兩根樹枝綁成的十字架——這是那個死者的最後的作品。小赫爾珈把它拿起來,這時心中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它插在石頭中間,豎在神甫和死馬的上面。她的悲哀的回憶使得她又流出眼淚來。她懷著難過的心情,在墳墓周圍的土上划出許多十字,像一道好看的圍牆,當她用手劃這些十字的時候,手上的蹼就像撕碎了的手套似地脫落下來了。當她在泉水裡洗濯並驚奇地望著她柔嫩的手的時候,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間的空中划了一些十字。於是她的嘴唇顫抖起來,她的舌頭在動;那個神聖的名字——她在樹林里騎著馬的時候,曾聽見人唱過許多次,念過許多次——也在她的嘴上飄出來了。她念:「耶穌基督!」

青蛙的皮脫落了,她又成了一個美麗的少女。但是她的頭倦怠地垂下來;她的肢體需要休息,於是她便睡去了。

但是睡眠的時間是很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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