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一個聲音向我問好——一個沉靜悅耳的聲音——雖然用的是我無法理解的語言,但這聲音消除了我的恐懼。我放開遮住臉的手,抬起頭來。陌生者(我沒法把它稱作人)仔細打量著我,那眼神彷彿要把我看穿似的。然後,他把左手放在我額頭上,右手握著權杖,輕輕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觸碰的效果是神奇的。我心頭的恐懼變成了一種滿足感、喜悅、自信,和對我面前這個生物的信任。我站起來,用我自己的語言跟他說話。他明顯在認真聽我說話,他的表情略顯驚奇; 然後,他搖了搖頭,彷彿在說他聽不懂我的話。他拉起我的手,默默地把我帶到了那座建筑前。建築的入口是開放的——根本沒有大門。我們進入了一個寬敞的大廳,裡面同樣燈火通明,燈光還散發出一股令人愉悅的芳香。地板由大塊鑲有花紋的貴金屬製成的地磚鋪成,一些地方還鋪著墊子一樣的地毯。大廳上方和四周傳來一陣樂聲,起伏錯落,彷彿由無形的樂器奏成,與這裡的氣氛水乳交融,就像流過岩石的淙淙水聲,又像春天裡林鳥啼囀一樣和諧。

一個比我嚮導穿著更為簡樸,但有著類似裝扮的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門檻旁。嚮導用魔杖碰了它兩次,它便開始迅速滑行,從地板上無聲地掠過。仔細一看,我才看清那人形不是生物,只是個機器人。這機器人穿過大廳另一邊用帘子半遮著的入口離開了。大約兩分鐘後,從同一個入口進來一個大約十二歲的小男孩,樣子很像我的嚮導。顯然,他們是一對父子。孩子看到我後驚呼了一聲,彷彿受到了威脅,舉起了跟他爸爸類似的魔杖。他爸爸一聲呵斥,孩子就趕忙放下了魔杖。之後,父子倆開始交談,一邊還在打量我。孩子碰了碰我的衣服,好奇地摸了摸我的臉,發出比人類的開懷大笑克製得多的笑聲。不久,大廳的屋頂開了,從上面降下一個平台,其構造看上去和酒店或倉庫里使用的貨梯差不多。

陌生人帶著孩子上了平台,並示意我也走上去。我照辦了。我們快速安全上升,落在一個兩側皆有門口的走廊中間。

穿過其中一個門廊,我走進了一間充滿東方魅力的房間;牆壁用晶石、金屬和尚未雕鑿的珠寶鑲嵌而成;房間里擺著不少靠墊和沙發;牆上開了幾扇窗,但並未鑲嵌玻璃,被做成了落地窗的樣子。穿過走廊時,我觀察到這些開口通向寬敞的陽台,能看見外面亮麗的風景。天花板上懸掛的籠子里,住著身形奇異、羽毛鮮艷的各種鳥類;我們一進門,鳥兒們就開始齊聲歡唱,調子就像紅腹灰雀鳥的鳴唱。一種沁人心脾的香氣從精心雕刻的金香爐里散發出來,瀰漫在整個房間。幾個我先前見到的那種機器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牆邊。陌生者讓我坐在臨著他的沙發椅上,又開始和我交談起來。我也試著說些什麼,但我們還是完全無法理解對方的語言。

然而就在此時,我更強烈地感到了下落的碎石對我腦袋的撞擊造成的後遺症。

我感到一種噁心的暈眩感,頭部和頸部伴有撕裂般的劇痛。我癱倒回座位上,設法抑制因痛苦而發出的呻吟,但結果卻是徒勞。就在這時,那個似乎一直不信任、不喜歡我的孩子,跪在我身邊撐住了我;他將我的手握住,將嘴唇貼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呼氣。幾分鐘後,我便感覺不到疼痛了;一種催人入眠的平靜沉沉地壓在我身上;很快我便睡著了。

我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但醒來時,我感到精力完全恢複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一群人形生物正一言不發地坐在我身邊。他們個個都有著東方人的肅穆和沉靜——都或多或少像我見到的第一個陌生者; 他們有相同的斗篷般的翅膀,同樣的著裝,同樣的獅身人面像般的面孔、深黑的眼睛以及類似紅色人種的膚色; 最重要的是,他們是同一種族的,類似於人類,但他們的體格更強壯,表情也更嚴肅——也同樣讓人產生難言的恐懼感。其實他們的每一張面孔都是溫和、寧靜的,甚至表達著一絲善意。然而奇怪的是,在他們平靜和善的外表之下,似乎隱藏著可怕的秘密。他們的臉上,似乎沒有憂慮和悲傷、激情和罪惡等情緒刻下的痕迹。他們的面孔就像神的雕塑,或是送葬的基督徒眼中,逝者那舒展的額頭。

我感覺肩膀上有一雙溫暖的手——是那個孩子的手。在他的眼裡,有一種崇高的憐憫和柔情,就像我們凝視備受折磨的鳥或蝴蝶時一樣。我避開了他的手,還有他的眼神。我隱約有種印象,覺得只要這孩子高興,他要殺我就像人類弄死一隻鳥或者蝴蝶那樣容易。孩子好像因為我對他的反感受了傷害,離開我身邊,退到了窗戶附近。其他人則繼續互相低聲交談。看到他們向我投來的目光,我能感到自己就是他們談話的內容。其中一個人似乎正在勸說那個我初見的人接受某項關於我的提議,後者最後做了個手勢,表示同意。這時,那孩子突然離開窗口,隔在我和那群人中間,好像在保護我,並急切地說著話。憑著直覺或者說本能,我感到這個我之前無比懼怕的孩子,正為我懇求些什麼。他一說完,另一個陌生者就走進了房間。這個陌生者似乎比其他人年長,但是並不老。他的面容不像其他人那樣柔和、寧靜,但同樣面部勻稱,似乎更像一個人類。我的導遊、另兩個生物以及那個孩子挨個向他作了彙報。從頭到尾,他只是靜靜地聽著,不置一詞;聽完後,他轉向我,並不說話,而是用手勢跟我交流。我當時認為自己完全理解了他的意思,事實也的確如此。我明白,他是在問我從哪裡來。我伸出手,指了指那條將我從深淵中帶到這兒來的路。忽然我有了個主意。我抽出了口袋裡的書,在空白處畫下了岩石壁架和我抓著的那根繩索的大概模樣;還有地底的岩石深淵、爬行動物的頭以及我死去的朋友等種種情形。我把這幅粗糙的圖遞給問我話的那個生物。他嚴肅地看了看我的畫,然後把畫交給了旁邊的一群生物傳閱。我初見的那個生物剛說了幾句話,那個孩子就開始湊近我。孩子看了看我的畫,點了點頭,好像明白了畫的意圖似的。接著,他回到窗邊,展開翅膀揮動了兩下,瞬間飛上了天空。我驚奇的站了起來,趕到窗口往外看。這時,孩子已經在天空中翱翔了。他並沒有像鳥兒那樣拍打著翅膀四處盤旋;飄在他頭頂的一雙翅膀,似乎讓他毫不費力地穩穩停在了空中。他的飛行如鷹般迅疾;我看到,他正飛向我攀下的石頭那裡。石頭的輪廓,在明亮的燈光下隱約可見。幾分鐘後,孩子從剛剛飛出去的那個口又飛了進來,還帶回來我丟棄在谷底的繩子和鉤,扔在了地板上。屋裡的「人們」看著這些東西,開始低聲討論;其中一個「人」碰了機器人一下,機器人們就紛紛啟動,並滑行出了房間;那個最後一個進門的,跟我打手勢說話的生物站了起來,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出房間,來到了走廊。走廊里,我上升時用的那個平台已經準備就緒;我們走到平台上,自動降落到了底下的大廳。我的新同伴仍然握著我的手,將我引向了一條從建築中延伸出的街道(可以這麼說)。街道兩邊的建築物由一座座花園兩兩隔開。花園裡種滿了斑斕的植被和奇花異卉。花園之間,以一道道矮牆相隔。許多和我之前所見類似的人形生物在路上慢慢走著。其中一些路人看到我後,走近我的嚮導問起了問題。從他們的聲調、表情和手勢來看,顯然是在詢問我的情況。幾分鐘內,就有一群人圍住了我們,懷著極大的興趣研究我,好像我是珍稀野生動物似的。然而,他們在滿足自己好奇心的同時,也不忘保持嚴肅有禮的風度。我的嚮導對他們說了幾句話,在我看來,好像是向他們表達我們去路被阻斷的不滿。圍觀者聽到這話,高昂著頭,嚴肅地後退了幾步,以慣常的平靜和漠然走開了。行走中途,我們停在了一幢建築物前。這建築與之前我們所見過的都不同,因為它在一塊巨大坪地上形成了三面,每個角都有高大的金字塔;在各面之間的開闊地帶,有一個巨大的圓形噴泉,從中噴射出如同火焰般耀眼的水花。我們通過開放的門進入大樓,來到一個寬敞的大廳。大廳里的幾群孩子,看上去顯然正在為某個大工廠幹活。牆上那個帶有輪子和氣缸的巨大引擎,很像我們的蒸汽發動機,正處於全速運轉的狀態。整個引擎由寶石和貴金屬裝飾,發出不斷閃爍的光,照得周圍的空氣看上去白茫茫的,似乎散發著磷光。孩子們神神秘秘地進行著某種機器作業,其他人則坐在桌前。我不能在此逗留過久,因而沒法搞清楚他們到底在做什麼。我沒聽到任何孩子的說話聲,也沒看到任何稚嫩臉龐轉過來看我們。孩子們都像幽靈一樣一動不動、神情淡漠,並且絲毫沒有留意到不時從他們當中穿過的人形生物。

退出這個大廳後,我的嚮導帶領我走過一個畫廊。這畫廊的每個隔間都被粉刷得絢麗多彩,裡面還摻雜著一種粗獷的金色,有點像路易·克拉納赫 的畫。我看了幾眼,牆上的畫揭示的主題似乎都與維利-雅族的歷史事件相關。這些畫上的大部分「人」,都類似於我看到過的這些類人生物,但並非所有「人」都有著同樣的裝束,也不是都戴著翅膀的。也有我完全陌生的各種動物和鳥類的肖像,多以風景或建築物作為背景。雖然我對繪畫藝術只是略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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