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倫 第十八章 國王的徵兵隊

國王的營房和其他人的住處是分開的,並不比其他的棚子大很多,但是屋頂卻用麥稈整齊地鋪在上面,寬敞的門口也垂著紫色的帘子。屋子旁樹著兩根標杆,一根比另一根高出許多。高的那根掛著王國的國旗,矮的那根掛著國王作為一名騎士自己的旗幟。營房邊上圍著一堵胸牆,圍起了一塊直徑為七十碼的地方,邊上挖了條壕塹,還打了樁子,來抵禦攻擊者。進來的入口只有一條,在主軍營的對面,而那裡由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著。一個騎在馬背上的騎士,身上穿著盔甲,但沒戴頭盔,在門口來回慢慢地轉,他是守衛的軍官。他的侍從,大概有三四十個,也緊靠在邊上。

這個塹壕和軍營隔了五十碼距離,中間沒有任何障礙物。菲利克斯看到塹壕裡面有許多侍從和幾匹披著盛裝的馬,可沒有一點響聲,所有人都輕輕地踮著腳尖走路,這樣看來,國王肯定還在睡覺。塹壕的旁邊是那條小河,小河處在塹壕和那座城的中間;國王的營房搭在營地中位於小河最上游的那個角落中,這樣的話,國王用到的水就不會受到污染。

不過,國王的徵兵隊好像不在附近,因為司令部附近的小屋明顯住的都是高貴的男爵,菲利克斯從他們的旗幟上就能輕鬆地看出來。這兒顯得有些莊嚴,士兵們也不像軍營里那麼吵,其中還有幾個軍官在走動。後來他才發現地位更高的男爵掌管著國王附近的營地,而國王的徵兵隊就在他們的屋子後面。可眼下他沒法找到徵兵隊的所在,也害怕耽誤得越久,就可能失去人身自由,於是菲利克斯猶豫了一會兒,決定直接去求守在圓形塹壕門口的守衛。

他穿過中間那塊空地往塹壕走去,發現國王的營房是最靠近敵營的地方。小河的那頭是幾塊莊稼地,再過去就是城牆,中間隔了不過半英里遠。那邊沒有前哨,而那條小河不過是條窄窄的小溪,很輕鬆就能走過去。這麼疏於防備,菲利克斯感到很震驚。不過他可要知道對面的敵軍,以及那個時代所有的軍隊,都同樣愚昧無知,同樣疏於防備。

菲利克斯盡量表現出謙卑的姿態,脫掉了帽子,上前和守在塹壕門口的門衛搭話。離他最近的那名士兵馬上揚起了手裡的矛,用矛柄撞了他一下。這出乎意料的一擊打在了他的左肩上,重重一下把左肩都打麻了。他還沒來得及抗議,另一個士兵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寬刺矛,把矛柄抵在膝蓋上咔嚓一下給掰斷了,還把斷成兩截的矛沖他扔了過去。其他幾個士兵拖著他的肩膀把他推回了中間那塊空地,把他踢了一頓後就扔在了那兒,菲利克斯身上傷痕纍纍,整個人幾乎都蒙掉了,心裡說不出有多憤懣。他錯在不該手裡拿著兵器靠近國王的營地。

下午晚些時候,他不知不覺地坐在小河的岸邊,在軍營下面很遠。他剛剛在那兒徘徊了很久,不知道要去哪兒,也不知道要做什麼。眼下他的心氣早就被打垮了,與其說是因為身體遭受的暴行,不如說是他的銳氣被挫傷了。原本心裡抱著很大的希望,腦子裡裝著偉大的想法,可這會兒就像條惡犬被打得滿地找牙。

從小河邊上的這個位置望去,遠處的軍營顯得很漂亮。飄揚的旗幟,(蕨草、蘆葦和樹枝搭建的)營房綠色的屋頂,還有人在四處走動,充滿了生氣,一批批軍隊正來回練習走步,衣著鮮艷的騎士騎在馬背上,這斜坡上的一切在後方森林的襯托下看起來令人賞心悅目。小河的上方太陽照亮了那座圍城的城牆,那裡也飄動著許多旗幟。菲利克斯凝視著這一切,慢慢恢複了些許精神,此刻他承認要怪只能怪自己。他明顯冒犯了軍中的規則,他不能借口說不知者不罪,因為凡是有權利待在軍營里的人都應該對這種規則心知肚明。

他站了起來,慢慢往回朝軍營走去,路上經過了喝水的地方,一個馬夫在給幾匹馬喂水。那個馬夫喊住他叫他幫忙牽住一匹好動的戰馬,菲利克斯機械地按他說的做了。馬夫的同伴把他們的活兒都扔給了他,一下子有那麼多馬要喂,他應付不過來。菲利克斯幫他把那匹戰馬牽回了軍營,作為回報馬夫叫他喝一杯。他更想要食物,所以馬夫給了他一大堆食物。馬夫一邊忙著活兒一邊閑聊,他說自己總是喜歡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因為不打仗的時候他們總是餓得半死,只能像狗一樣啃骨頭吃。但是在宣戰的時候,就會收集到大量的食物,所有人都能盡情地大吃大喝。真正的狗這會兒也能吃得又肥又壯——他指了指正在撕扯著羊肩肉的六條狗。但等不到仗打完,那幾條狗就得挨餓了。馬夫問菲利克斯是誰「麾下」的。他回答說是國王的徵兵隊里的。

馬夫說這裡就是國王的徵兵隊。他問菲利斯克是歸誰管的呢。這問題可把他給難住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好說出真相,並請求馬夫給他點建議,因為他怕失去自由。馬夫告訴他最好待在這裡,和他一起為萊希先生效力,萊希這人在城裡是出了名地吝嗇,不過跟騎士和侍從打交道時喜歡裝得很大方。

萊希先生是艾希城裡的一個商人,專門做船上生意的。和其他同行一樣,打仗的地方離家鄉那麼近,他幾乎是被迫加入國王的徵兵隊的。要是不服從的話,就會被記下一筆,背上個不忠的罪名。這樣一來,他的特權就會被沒收,可能連積聚的錢財也會被搶了去,自己也淪為奴隸。因此,萊希只能穿上盔甲,陪著國王來到軍營。這樣的話,菲利克斯發現自己雖說胸懷壯志,到頭來卻要在一個小市民的手下當僕人。

他得把馬牽到下面的河邊喝水,擦洗兵器,從森林裡撿柴火。他還要聽其他人的使喚,這些人差遣他的時候毫不顧忌,看到他也很聽話,所以就更加放心地佔他的便宜。可回過頭來,沒事做的時候,這些人都對他很好,就連有什麼好事都能想著他。最好的東西總會分他一份,他們偶爾還會拿來葡萄酒(雖說麥芽酒多的是,但葡萄酒很稀罕)當作難得的美味,有個手快的拿到了一隻錢包,從這贓物中分給了他六個銅幣。已經慢慢學聰明的菲利克斯沒敢拒絕這筆贓款,要是放到從前這對他來說是最大的侮辱,他趁沒人的時候把錢給扔了。

當然,這些人很快就發現他的學識高人一等,但他們一點也不覺得驚訝,那些不走運的人一旦離開自己所屬的莊園和家宅,就會逐漸淪為下人,干最卑賤的差事,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在莊園里作為軍官的候補人選,無論再卑微,也準會受到別人表面上的尊敬,可要是脫離了莊園主人的權力範圍,就比侍從中最低下的人還要落魄。要是他表現得心高氣傲,他的同伴準會對他十分反感,也肯定會馬上就讓他不好過。而菲利克斯沒什麼性子,大伙兒都差點寵著他了,可與此同時還是希望他除了幹完分內的活兒,還要幫他們多干一些。

菲利克斯詫異地聽著別人揭露軍營和宮廷內部的那些秘密(只有他不知道)。國王的種種弱點,他毫無節制地暴飲暴食,總是喝得爛醉,無緣無故喜歡發脾氣,他的愚蠢和身上的毛病,這些馬夫都了如指掌,就好像跟國王一起住過似的。至於那些朝臣和男爵,他們的惡習和私下犯的罪行沒有一個是他們不清楚的。惡習和罪行必然有其「手段」,而這些「手段」總會留下蛛絲馬跡,於是秘密就泄露了出來。宮廷內的鉤心鬥角,和其他國家之間的暗中勾結,包括哪幾個女人有權勢,沒有什麼是他們不知道的。

從底層這樣看去,整個上層社會看起來那麼腐敗和墮落,簡直卑劣到了極點,純粹是被最低級的動機驅動著。這樣背地裡議論王室在菲利克斯看來是一種罪行,此刻他沒想過這不過是僕人的傳言。要是侍從說這樣的話,一定會被當成叛國。像自己這麼個出身高貴的人,之前看待事物的眼光都是上層階級的看法。現在他跟馬夫打交道了,開始從他們的角度看待上層社會,也意識到上層社會是由暴力、陰謀、絞索和斧子,還有女人的諂媚這些東西堆砌在一起,其實早已搖搖欲墜。但是,似乎需要一股力量來把它推翻。雖然如此,這個上層社會卻相當安全,沒有人想去推一把,要是有誰密謀推翻這個王朝,那些最受苦的奴隸也會通風報信,到頭來拷打他們的也是這些奴隸。

菲利克斯從沒想到像車夫和侍從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下人居然這麼了解國家的原理,抑或宮裡的陰謀詭計。他現在終於發現,雖說他們不會寫也不會讀,但他們學會了看人讀心的本事(看清人性最醜陋不堪的一面),而且看得這麼真真切切,一下就能看透這個人的動機。他們會看面相,能從一個人的步態和姿態上看出端倪。其實,他們像看動物一樣地看人。他們能讀懂人的心思,就像他們能知道自己看管的馬和獵狗的心思。這些動物的每一絲情緒和歪念他們都清清楚楚,他們看自己的主子也是如此。

菲利克斯本以為自己就是個獵人,覺得自己懂得生存的技巧了,可眼下他發現自己真是大錯特錯。他的生存技巧是紳士的技巧,而現在他學會了僕人的生存之道。他們教會了他許多之前全然不知的門路。他們剝下了男人尊貴的外衣,和女人優雅的面具。所有事物在他們眼裡都有醜陋的一面。他開始明白那些高尚的原則和抽象的理論不過是多數人的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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