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倫 第十三章 揚帆遠行

然而第二日一早,菲利克斯一覺醒來,當即決定把他的計畫做到底。沒有再多考慮一分鐘,也沒再去驗證多方面的可行性,從睜開眼的那一刻起他就整個人上滿了弦,下定決心要開始他的遠航。他推開百葉窗遮板,明媚的六月清晨的氣息環繞著他,讓他充滿希望,他的心受到感染跳動出歡愉的節拍。之前擾亂他心緒的那份激動不安慢慢平復了下去。前一夜他睡得深沉,思想深處那股強大的暗流又重新浮出水面,待他再次醒來,他的意念堅定,眼前依舊只有一個方向。

他穿戴好衣服,拿了自己的弓,還有用皮繩綁好的箱子,下了樓。時間尚早,但男爵已經用過早餐到花園中去了,男爵夫人倒是還沒下來。菲利克斯正急匆匆地準備早餐(如今終於做出決定,他迫不及待付諸行動),奧利佛走了進來,看到他的箱子和箭弓,便明白這一刻終於到了。他即刻提出自己可以陪他前往蒼鷺灣幫他起航,便跑出去令下人備馬。老宅中永遠都不缺馬匹(每一處防禦周全的府邸皆如此),為菲利克斯再尋得一匹良駒取代他死去的舊愛絕非難事。

奧利佛堅持由他來帶上木箱,箱子很重,就安放在他的馬鞍前,這樣一來菲利克斯只需背著他那把心愛的弓,毫無其他負擔。奧利佛驚異於菲利克斯並沒有跑去花園跟男爵道別,甚至沒有去敲敲男爵夫人的房門說聲再見。但是他深知菲利克斯驕傲的性子和時而冷酷固執的脾氣,沒再說什麼。就這樣,菲利克斯一句話也沒有留下,離開了這老宅。

他從北部的圍欄處向前奔去,甚至不曾多回望幾眼。無論是他還是奧利佛都未曾想過在他們得以與這熟悉的老宅再次相聚之前可能會經歷些什麼!一個完整的圓一旦被打破,往往需要數載才能破鏡重圓。而事實上,處在這破鏡中的人往往再不會相見,又至少,再見時已是物是人非,或許這種再見會令他們心生憎惡,之後便是無盡的悔恨。沒有一句道別,沒有一次回眸,菲利克斯就這樣隱沒在森林之中。

在通往蒼鷺灣的路上,兩兄弟並沒有太多交談。農奴還留在那兒照看著獨木舟,看到他們到來開心得很,因為他們終於可以從這孤獨的看守中解脫出來。他們輕輕把小舟放下水,食品裝備都已經安放好,木箱被綁在桅杆下免得遺失,菲利克斯那把最心愛的弓也被豎直固定在桅杆上以防萬一。他握了握奧利佛的手,便推著獨木舟駛入溪流。他劃著小舟來到湖口,進入湖中,從森林方向吹來的西南微風拂過這片水域盪起漣漪,而岸邊的水面卻還平靜,了無波瀾。

他揚起船帆,放下更大的船槳充當船舵,落坐下來,揮手向奧利佛告別,踏上了他的遠航。風很輕柔,太合他的心意,他決心要向東航行:並不為了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那裡是太陽升起的地方,是承載著光明與希望的方向。他的小舟配備著長形縱帆,極適宜在風浪中前行,卻不那麼適應在微風中漂流,而這卻正是眼下的情形。他只能勉強讓小舟乘風向前,掌控著方向以避開白馬海峽突出的海角那片險峻之地,它就位於遙遠的前方,在水岸邊矗立激起浪花。雖然風很輕,但由於獨木舟前端被打磨得如此尖銳,相形之下船帆又很巨大,因而它滑離水岸之快超出了菲利克斯的預期。

隨著他航出小海灣斜著駛入英倫湖,風吹起的陣陣漣漪漸漸擴大為水波,波紋越來越大,又行了半個小時,那風如今在超一英里的水面上律動,對干舷 偏低的獨木舟而言,眼前的波浪已算澎湃。到目前為止菲利克斯有意不讓自己回頭,以免讓他們以為自己後悔離開,一心想著回去。但眼下,他感到自己的遠航真的開始了,便終於回頭望去。他看不到任何人。

他忘了他們放下小舟的地方是海灣入口的盡頭,隨著他漸行漸遠,溪灣早已被湖岸遮住,再也看不見了。由於沿途滿是矮木叢和沼澤濕地,奧利佛無法沿著岸邊跟他到海灣口,他朝小舟駛出的方向注視了一兩分鐘,全神貫注(這幾乎是他為一件事花費時間最多的一次了),之後便吹了聲口哨,打算打道回府。幾個農奴明白已經沒了自己的事,當即踏上回家的路。奧利佛一手勒著菲利克斯坐騎的韁繩,本已經原路返回,卻中途停了下來,等著那三個農奴追上。他之後把菲利克斯的馬安排給他們,自己超右方騎去,沿著森林小徑轉向一個岔路,朝著龐茲絕塵而去。菲利克斯再回頭的時候自然看不到任何人,而他們也的確已經離開了那裡。

他如今感到自己孤身一人。他遠離了水岸,遠離了一切與他相連的古老羈絆。他不單是在疾行出這片水域,也是在駛向一片未知的未來。但他的心已不再猶豫。如今他真的踏上了他長久計畫的雄途,他也找回了自己那天生的強大意志。軟弱無能、優柔寡斷,統統在他身上不見了蹤影。他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冒險,心中別無他念。

那股西南的微風就好似人的呼吸一般,時緩時急,時而托著他向前疾行直到船頭破開的水浪都激起泡沫,時而又沉靜下來,吹過他的右肩帶給他的臉頰一絲清涼。時下已是正午,頭頂上六月的驕陽不見雲蔽普照水面。他已再辨不出岸上樹木的形狀,只能看到所有樹枝交錯纏繞於一整片林地,向他極目所眺的最遠方延伸而去。在他的左側連著一排島嶼,有的上面覆滿冷杉,其他的只長著些草叢,還有一些太過低平,風暴的天氣里捲起的大浪幾乎將它們掃蕩一光。

他越發靠近白馬海峽,有五隻海鷗抑或是海燕在上空掠過。他並不想看到它們,因為它們總是預示著風浪將至。山脊上樹木林立的海角此時看去高聳入雲端。在白蠟樹、堅果樹和山楂樹的遮蓋下,海角一側那古老卻不可磨滅的駿馬圖形已經隱去了痕迹,然而傳統沒有被遺忘,這裡依舊保留著最初的名字。他之前已經控制了方向以避開海角,但當下記起之前踏上那山頂的時候,他曾觀察到這裡的堤岸和淺灘探出水岸蔓延至很遠,高度幾乎與湖面持平。風平浪靜之下它們尚可見,但大的波浪會蓋過它們,除非舵手能足夠提早發現異樣的旋渦掉轉方向,否則它們將帶來極大威脅。

菲利克斯駕舟鑽入旁邊的水域離陸地更遠一些,向北足足行進了一英里,將淺灘拋在右側。在他的另一側是些布滿沙石的荒蕪島嶼,不過四分之一英里的距離,他在上面看到些木板殘骸。這島嶼正位於船舶沿岸航行的通道上,有船隻在此遇難總是難免。越過白馬海峽,陸地呈鋸齒狀向前延伸,凹入的地方朝向南方。一處海岸頗為荒涼,山丘朝海濱斜下卻突然被斬斷,留下低矮卻陡峭的白堊峭壁。左側立起眾多大型島嶼,但由於菲利克斯並不了解白馬海峽之後的湖區究竟有多寬廣,心下覺得沿著陸地的走勢前行才是上策。但如此一來過了將近三個小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遠遠偏離了航線,那形似海灣的海岸凹地如今變為向北彎折,朝此方向望去,他看到一艘商船撐著單只的大橫帆正在跨越海灣。

那艘船距他約莫五英里遠,明顯在刻意控制方向以保持沿著近陸航行。菲利克斯費了些氣力才掉轉方向想要朝它駛去。那股西南風瞬間轉至船尾,他的船帆迎合得並不順當。他很快將帆降了下來,轉用船槳前行,直到他掉轉回原來的方向,舷外撐架 又位於東方。之後他再次起帆,在之前用作船頭的一側坐下,順著風向又稍稍偏轉了些。這樣一來小舟行進更為順暢,然而商船足有五英里遠,要趕上它需要個把小時的時間。而他心下也並不那麼急著想要追上,船上那些水手無法無天的行徑從來令人髮指,在航海途中,他們可以不受任何法律的約束胡作非為。

一方面,只要逮到機會,他們眼都不眨一下,就會將一處民宅甚至一個村莊洗劫一空。另一方面,海岸沿途的所有住家都很熱衷於在岸邊點把篝火誘商船撞上來粉身碎骨,倘若商船不上鉤,停泊在半路放出小船探風,岸上的住戶就會群起攻之,可能會攻他個船毀人亡。因此那麼多的船隻失事和損失,所謂航行中的風險,很大程度並非天然的險阻作祟,相反那眾多島嶼、溪流以及沿陸水灣時常充當著避風港的角色,無論風暴吹向何方它們都可以給予船隻庇護。真正的危險是來自沿岸居民的恨意。碰上那種佔盡地利的海港或是村鎮,可以停靠來補給食物裝備或是修整船隻的,入港處就會被把守得草木皆兵,而任何船隻,無論被多劇烈的風暴所逼,但凡拋錨停靠在港口處避風,不交足罰金就不得離港。因此船隻都儘可能避開海港和村鎮,連近陸區域也一併繞行,反而選擇沿著島嶼邊緣前行,這些島上大多無人居住,在夜間船隻還可以停泊在背風處稍事休息。

想著那些水手的行徑,菲利克斯決心遠遠繞開他們,只把他們的航線當作參考。大陸眼下驟然向北方延伸開來,因菲利克斯將小舟朝風向更偏了些,它如今飛速沖向前方。舷外撐架的存在讓它不會偏移或側翻,舒展開來的大船帆則促它一路乘風破浪。那商船此刻行到幾座島嶼後方脫離了他的視線,隨著漸漸接近那些島嶼,菲利克斯開始思索是否最好降下船帆,因為他肯定已在越發靠近商船,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真的靠近的時候他發現商船那巨大的橫帆竟好似杵在了陸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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