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倫 第十章 慶典

第二日上午十點,慶典拉開序幕,作為開場的是索福克勒斯 的一齣戲劇,在露天演出。護牆到內側圍欄間的花園充當戲院坐席,觀眾一層層坐在斜坡上,演員則現身於下方綠意簇擁的露台上,從旁邊的一處涼亭現身,又隱於露台另一側的厚籬牆後退場。台上沒有搭建任何舞台布景。

奧羅拉選了《安提戈涅》 這齣戲。其實可選的劇作家作品並不多,大多英國劇作家一旦出名,很快就無人問津、銷聲匿跡了。然而歷史更為久遠的希臘和羅馬經典著作卻能長存下來,因為這些作品更具深度,在各自的小世界中體現其獨創性的思想。一些高瞻遠矚的人們趕在這些著作早期的印製書籍還未完全霉爛之前,把它們謄抄在了手稿上,而這些手稿又被後人繼續謄抄,得以代代相傳。那些僅以印刷形式留存的後期書籍沒有經人謄抄,最終永久地消散了。然而長久以來人們也發現,這些後期書籍中絕大部分,不過是將經典著作中言簡意賅的思想和觀點擴大再擴大。謄寫一句不過兩行的格言可要比抄下一本幾百頁的書容易多了,這就是為什麼索福克勒斯的作品流傳了下來,而更多之後的作家卻最終被人遺忘。

通過譯文,奧羅拉準備了幾齣他的戲。《安提戈涅》是她的最愛,她也希望能讓菲利克斯看到。因為一些不可名狀的原因,她覺得古希臘的精神是伴隨著時代而不朽的,一直以來人類似乎都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和生命,便覺得一切都逃不出命運的嘲弄。各地域之間很難會有交流,社會的等級制度、專橫的鐵腕統治讓個體寸步難移,絲毫越不過自己的出身,除非最難得的天機降臨,但這隻能靠著幸運之神的特別眷顧。一個人的出身註定了他要怎樣過活,努力進取皆是徒勞,在這種情形下支配一切的總是命運。那弄人的造化,那善與惡都無法抗拒的壓倒一切的力量,追溯到古希臘的戲劇中,加諸當時所有苦難的奴隸身上。他們在逼迫之下唯有忍受,毫無一絲掙扎的希望。

奧羅拉看到這一切,陷入深深的感觸。雖然她永遠渴求著世間一切的善,卻能在春日的綠葉和繁花之中體味到凌駕之上的悲哀。這便是命運,這便是索福克勒斯。

她自己出演了女主角,全身穿戴希臘的戲服,菲利克斯聽著看著,全神感受著台上他的摯愛的一切。這出古老的戲劇在太陽光芒的映照下顯得前所未有地凄美動人。演員們踏上布滿雛菊的草坪,四周鳥兒的鳴唱為他們奏響了全部的背景樂章。

演出還在繼續,要參加例行列隊儀式的各位已經在古堡前的球場上集結。就在正午過後,應著喇叭的聲響,男爵在最小的兒子(長子已經入朝)的伴隨下離開門廊,穿著他的襯皮毛短斗篷,戴著裝飾衣領,佩戴著金靴刺以及多年之前贏得的勳章,所有能夠彰顯他地位的標誌悉數戴在身上。他步行走在列隊最前方,他的戰馬被引領在他的右側,同樣覆以盛裝,馬鞍的前穹上還懸著戰斧,而在同行的另一匹馬上,一名騎士正扛著男爵家族的旗幟。

府邸中的紳士們緊隨其後,完全按照頭銜高低排列,穿著最華麗的行頭;領隊的家臣全副武裝,領著列隊大軍向前。剛剛行進到護牆的門關處,整個隊伍就遭遇了人群,被團團圍住。人們捧著大束盛開的山茶、花朵和翠綠的柳枝。列隊的紳士們揮著那些花散落一地,卻捧著柳枝,誦唱著讚美家族的詞句。列隊的行進路線會穿過鎮子,在那裡男爵止步於法院門前,宣告特赦裡面關押的所有農奴(不出幾分鐘,他們就被釋放),他們犯下的重罪得以赦免。

之後他前往法院後方的草場,那裡為了列隊的到達已經被精心修整過,五朔節花柱 就立於草場之上,被花朵和綠枝環繞著。男爵在花柱下事先存放了一袋錢,用於在旁邊放置的一個雕刻木樁上派發給眾人,而這也正是慶典遊戲開始的標誌。小提琴的琴音驟起,慶典也正式開始了。各小旅館內麥芽酒均免費暢飲(全部男爵埋單),從古堡運來一車車的酒水和熟食。為了讓人們更加盡興,男爵原路返回了古堡,此刻在大廳和為了容納更多賓客特地搭建的棚屋內,眾人正在享受午宴。

午後安排了腳力比試、騎馬還有跳遠比賽,大家圍著花柱歡歌曼舞持續到深夜。第二日一早,圍欄被打開,鈍劍、鈍槍投靶和摔跤的比試輪番上演,直到日落。使用鋒利的槍劍,讓參賽者冒著負傷慘重的危險決鬥的比試,只有在王子殿下或其代理人在場的情況下才能開展。然而在此類比試中,嚴酷的襲擊足夠使參賽者致殘。

第三日早上有一場群體比試,兩方各十五人,佩帶尋常的小圓盾或小型盾牌,不再用劍,而是用結實的單棍代替。這場爭奪戰比前兩日的所有賽事都引發了人們更多的興緻,人群幾乎衝垮圍欄,助威的歡呼聲似要響徹群山。其間各參賽者三次中場休息,又三次被號角集結再次迎戰,至少扛住了第一輪猛攻的那些人回到了場上。

賽場上自然不會流血(因為他們均佩戴了鐵制頭盔護住頭部),但幾乎半數參賽者要人攙扶著才能回到專為他們安扎的帳篷處休息。比試之後則是更豐盛的宴席,最後的午宴一直持續到了傍晚六點,在場賓客不斷有人起身向男爵敬酒,為了男爵家族的興旺共飲而盡。當六時的號角吹響,從遠道而來的那些賓客即刻起身散去了(他們的馬匹已經準備好回程),因為他們急於在夜幕降臨之前趕完那十五英里的越林之路。那些徒步前來的賓客以及乘坐馬車的女士們,則會留宿到第二天早上,因為他們無法快速行進。到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古堡的院子幾乎空空如也,即便全部的體力勞動不過是與所有賓客熱情地道別,人數之多也足以把男爵累得半死,此刻他已整個人扎進客廳的躺椅上昏睡過去。

整個慶典的過程中,菲利克斯沒有一刻能與奧羅拉共處。她不是要去照料賓客,就是被杜蘭德死死纏住。菲利克斯在欣賞她於綠草叢生的舞台上的倩影,獲得稍縱即逝卻純粹的歡愉之後,忍受了長達三日的痛苦。他一直陷於人群中,一直身在這古堡里,他與最負聲望的賓客們同桌共飲,然而他同他們所有人都形同陌路。他與這些人之間毫無共鳴可言。那些遊戲、舞蹈、宴會和歡笑,那無休無止的歡唱和尖叫,快活得你推我搡,全都讓他感到心煩意亂。

人們對參與比試無限地熱衷,尤其是三十人對壘帶來的興緻,在他看來奇怪異常,甚至令人費解。那些比試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無須半刻遲疑就會背過頭去。他真的寧願遠離人群,在森林裡或是群山中待上一天,但他不能離開奧羅拉身旁。他一定要留在她身邊,時刻能看到她,即便他的心被痛苦侵蝕。如今他害怕最後分別的時刻終於來臨,而他連與她說上一個字的機會都不再有。

他無法再以任何借口留到日落之後了,除了之前提到的特例,所有賓客都已經告辭離開。再待下去就會有違禮數,除非主人特別邀請他留下,然而並沒有。即便如此他還是徘徊著不肯離去。他的馬已經被牽到古堡下待命,馬夫懶得一直勒著韁繩,便把它隨便拴在院子里一個鐵鉤上,自己去忙別的事了。太陽顯然已經西沉下去,森林那邊山毛櫸的影子漸漸落在覆滿鮮草的斜坡上。但他仍未動身,止不住地踱著步子,先是在用餐室,繼而又到了大廳,眼下已經轉到了樓梯腳下,他很不舒服地感受到僕人好奇的目光,他們在盯著他。

奧利佛早就離開了,與他的新朋友杜蘭德勛爵相伴騎行,此刻他們肯定已經在森林中行到一半了。迫於時間無情的飛逝,他抬起步子踏上樓梯,前往客廳與男爵夫人道別。他一步步攀上樓梯,就像一個死囚通往絞刑台。中途他停下來透過敞開的窗子看向窗外,為自己找著任何可以再拖延一會兒的理由。但他最終走完了最後一階,又朝客廳門口邁出兩步,就在此時,一個已在此奉命苦等將近一個半小時的身影走了過來,奧羅拉的女僕蹭過他的身邊,輕聲一句:「她在玫瑰涼亭。」

他一句話沒說,轉身衝下樓梯,奔跑著穿過古堡的院子,越過門關,進入護牆與內側圍欄間的花園地帶,來到之前開場戲那處露台的涼亭邊。奧羅拉並不在那裡,然而正當他失望地四下搜尋,卻見她從榛樹廊亭那裡走來,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引回涼亭。他們並排坐下,相對無言。有那麼一會兒她將自己的頭枕著他的肩,他沒有回應。她抬起自己的雙臂(那感覺多麼溫暖)環住他的頸項,他迫於壓力僵直無禮地屈下身子,她輕撫他的頭,吻了他。他的嘴唇碰觸到她的卻沒有吻上去,他們碰觸了彼此,卻未能交融。他沉浸於自己無言的憤怒,不肯去看她。她把他的頭拉得與自己更靠近,輕聲呢喃著他的名字。

然後,他爆發了,一把將她推開,將自己小氣的妒意和受傷的自尊全部發泄到她的身上。

「我可不是什麼伯爵之後,」他脫口而出,「我身後也沒有一群顯貴追隨著。他們有的是華美的鑽石,是吧,尊貴的伯爵夫人?」

「菲利克斯!」

「沒用的。是啊,你的聲音如此醉人。但是你,你們所有人,都輕視我。我根本什麼都不是,誰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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