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倫 第九章 玄幻之書

菲利克斯這會兒已經出了鎮子,獨自來到一片草場,旁邊就是溪流;他跪下身,用手捧起溪水來喝。他本打算越過遠處那山丘,都已經走到那一側的圍欄處了,才突然想起按規矩賓客在晚餐時一定要到場的,而現在也已經到了用下午茶的時間。他急忙返回古堡,只見庭院里擠滿了人。院中通向男爵夫人房間(下午茶就在此享用)的樓梯簡直水泄不通,擠滿了女士們和她們的追隨者,女僕排成了長龍,年輕的侍從穿過人群的縫隙進進出出,僕人們都要很費勁才能來回走動,還有身材細長的灰狗獵犬,旁邊的女主人和它們形影不離。

菲利克斯耐著性子,一步步挪到了二層,擠進客廳。男爵夫人獨自坐在桌旁,其他客人要麼成群結伴,要麼隨機地跟身邊人攀談,大多人站著或是斜靠在大敞的窗子的窗框上。雖說是下午茶,其實根本沒有茶,過去這五十年來已經沒有茶這東西了,多想喝多有錢都買不到,若不是總算還有那麼一小點茶葉保存了下來,專在宮廷的特殊場合上拿出來品味,人們早就忘了茶是做什麼用的了,只能空留一個名字。作為替代,桌子上擺著取自植物根的菊苣 汁,這可是專為下午茶栽培的,還有鮮牛奶、精釀麥芽酒、蜂蜜酒和格洛斯特紅酒。此外還有黃油、蜂蜜和蛋糕可供享用。

賓客們可以自行選用,或是等著僕人拿雕花木托盤呈給他們。下午茶的特點就是人們可以不用拘謹,樂得自在,賓客沒必要像午餐或晚宴那樣正襟危坐,也無須和他人保持一致,儘管放鬆享受就好,不用去在意禮數。然而即便與奧羅拉近在咫尺,菲利克斯仍沒能和她說上一句話。只要其他女士沒有在跟她說話,她的全部注意力就會被杜蘭德吸引去。菲利克斯發覺自己依舊是個局外人,就像午宴的時候一樣。四周到處都是嗡嗡的談天聲,卻沒有一句是跟他說的。身旁人的衣服磨蹭著他,但這些高貴的賓客本身甚至懶得去理睬他的存在。

菲利克斯被推搡的人群擠了出來,慶幸自己終於能休息一會兒,此時便坐了下來,就坐在敞開的門後。他忘了自己已被眾人所遺忘,看著就像從此時此地抽離,陷入了苦澀的幽思,幾乎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只有那麼幾刻除外,那是當他偶爾聽到心愛的奧羅拉那熟悉的聲音之時。過了一會兒,一個僕人托著盤子來到他面前,他取了些蜂蜜和麵包。緊接著,又有個僕人呈給他個盤子,上面放著一杯葡萄美酒。「這是來自夫人關懷的問候。」僕人說道。

出於禮數,他起身向男爵夫人鞠了一躬,她也微笑著點頭回禮。人群轉過來想看看是誰有如此榮幸,而後又扭回頭去——他們沒能認出他。向賓客送去一盤佳肴或美酒乃是最高的禮遇,待菲利克斯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才發現這盤子本身即是無價之寶。那是先人時期的瓷器,如今即便最奢華的府邸中都尋覓不到。

在整個王朝,這種無瑕的瓷盤總共只有五個,其中兩個藏於宮中。它們均被視為祖傳珍寶,一旦損壞,再無可替代。它的碎片都極為罕見,常被安放於嵌板之中,價格不菲。男爵夫人掃視整個房間,終於發現了那個坐在門後幽暗角落裡的年輕人,她不無愧疚地記起,那是男爵家族古老的盟友世交家的後人。

自己的女兒究竟有多愛這個年輕人,她比男爵清楚得多,甚至或許比奧羅拉自己都還要清楚。她自然也希望奧羅拉能有門更顯貴的聯姻,然而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女人,感情永遠勝過野心。送上的區區一杯酒自然算不上什麼,但它帶去的是公然的極高的讚美。她希望菲利克斯(在奧羅拉到了談論情愛婚嫁的年齡之前,不要再像前幾次那樣畏首畏尾)能接受這用意明顯的邀請,可以走到她跟前,按照慣例站在她身後。但是他並沒有走過來,而新的客人到來,男爵夫人還要忙著去招呼,也就再度遺忘了他。

實際上,剛剛受到的這番禮遇與其說讓他開心,倒不如說是傷他更深,在菲利克斯看來(即便對方是懷著最大的善意),這就像是丟塊骨頭給一條狗。他希望得到最大的尊重,任何特別的關照都是不需要的。而剛才的舉動只是加大了他的不滿。夜幕降臨,晚宴開始,但這漫長歡愉的宴席對他而言是多麼乏味無趣。麥芽酒源源不絕地傳遞著,葡萄酒一輪輪地豪飲絲毫不許停歇,席間笑料四起,各種歡騰,笑聲不絕於耳,還有對不時到來的新客熱情的歡迎;又是紙牌,又是博弈,玩膩了還有更多的遊戲;暢飲、暢飲,除了暢飲還是暢飲,直到女士們再次退席,紳士們喝得更歡了。

菲利克斯抓准第一個機會就溜了出去,率先漫步在玩滾木球的草坪上,綠草上掛著露珠,位於古堡後方,他在尋找自己的卧室。但是要等些時候才有人顧及得到他,他站在樓梯下面,等著其他人先被安排好房間(都是他們給的賞錢的功勞),直到終於有僕人給他拿來盞燈,安排好他的房間。想來令人難過,這房間似乎算是這一整天他唯一遇到的好事了。

雖然古堡里人滿為患,無法保證所有賓客在堡內留宿,只有女士們才得以被安排就寢的房間,然而出於莊嚴的敬意,持續三代的盟友的誓言,為他保住了這份特權。只要沒有君王同行,家族的世交就一定要留在堡內過夜。奧利佛自然也被安排在同一間房,但是此刻他正在樓下豪飲歡歌,於是這房間暫時是屬於菲利克斯一個人的。

這讓他開心,因為自他還是少年時來這裡做客,他就住在這間屋子,那時即便自己不夠勇敢,他還是下定了探險的決心,隻身一人平生第一次穿越了靜僻的樹林。就是那第一次,他是多麼記憶猶新!他記得那秋日的陽光照耀著老宅的殘株,記得自己踏入森林時那些或紅或變得枯黃的葉子。他憶起自己當時如何徒步上陣,兩次都嚇得打了退堂鼓,又兩次都重新鼓起勇氣向前,直到他走得太深了,前進的路和回去的路都變得一樣漫長。他想起自己被兩隻牡鹿突然的嘶鳴驚得跳腳,它們在鳳尾蕨叢中近身搏擊時鹿角發出碰撞聲,他還想起當他從樹林中鑽出,俯首望下去,眼前古堡的樣子是怎樣令人沉醉!

當時他睡的就是這間房,慈母般的男爵夫人還會特地來看看他是否舒適。從那以後這就成了他的固定房間,在這裡,清晨的時候他曾聽過奧羅拉路過他房門的聲響,因為女士們總是要比男士早起身。當下他坐在敞開的窗邊,這是一個美妙的月夜,溫暖宜人,瀰漫芳香,夜鶯悠長的鳴啼從內層柵欄未曾圍起的那片山楂樹叢傳來。向左望去,他可以看到成行的山丘,右側則是森林。一切都安於靜謐之中,只是時不時,環著古堡會有民謠的歌聲傳來,辨不清歌詞,那是含混不清的嬉鬧的歌聲。

倘若他真的踏上他所嚮往的旅行,即便自己已經為此準備了如此之久,他還能否有機會再次睡在這間房裡,離他心愛的人如此靠近?比起踏上此等險途,幾乎毫無勝算可言(他的常識這樣告訴自己),永遠貧窮卑賤,卻能守在她身邊難道不會更好嗎?然而,他不能留下,他必須上路,他竭盡所能壓住腦海中不斷響起的另一種質疑的聲音。他又想起了杜蘭德,他想起整整一天,除了最初的客套寒暄,他還沒能和奧羅拉說過一個字。

她是故意連一分鐘都不給他嗎?想要留給他個交談的機會對她而言不是輕而易舉嗎?她怕別人知道自己喜歡的人是如此清貧卑微而傷了她少女的顏面,這還不夠明顯嗎?假若如此,為了這樣一個女子踏上這場奇異的冒險,值得嗎?但同樣地,假若如此,生命究竟還有何意義,他就以此來一場自我毀滅之旅,豈不更痛快?

他的內心掙扎著,不巧看向了他隨便放上提燈的桌子,發現了之前因心煩意亂而漏看的東西,那是用絲綢系著的一小卷手稿。痴迷於書籍的他拆開結扣,打開了書卷。上面寫的東西並不多,卻有很多奇特的圖示,以及環著羅列的符號。這實際是一本魔法書,照前言所講,是由一個為吉卜賽人做了七年奴隸的人口述而來。

那個人被吉卜賽人擄走,被迫要為他的主人搭建帳篷。他親眼看過他們的拜神儀式和巫術,他目擊了他們滿月祭天的過程,滿月是他們的主神,祭祀的時候會供奉極端奢侈的祭品。他學會了一些他們的符號,逃脫後憑著記憶又還原了出來。這些符號有的被他們刻在戒指的石塊上,有的雕刻在木匾上,有的則用墨水寫在羊皮紙上,但無論哪一種,誦讀的方式似乎都是對某一小節不斷重複,之後便是死死盯著一張圖。不一會兒他們就處於狂喜之中,念叨著聽上去最不可置信的瘋話,並且預言未來(吉卜賽女性尤甚)。

那些符號中,少量一些他能道出其中的意思,其他那些能畫出來的他也看不懂。書的最後有幾頁注釋,描述了吉卜賽人所信奉祭拜的惡魔,這些惡魔在深林山中無惡不作,若是遭遇它們最好是有聖父聖奧古斯丁 庇佑的護身符防身。惡魔會在正午襲擊獵人,獵人被它們的突然出現嚇到,回過頭來(因為惡魔總是從後方接近目標,引得對方背後一陣寒意),便掉入用蕨類掩飾的陷阱中喪了命。

惡魔抑或化身為惡狗的形態出現,在旅行者的腿間穿梭;又或者,它們變身成女人,在日落的時候,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