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荒野英倫 第五章 亞奎拉男爵

菲利克斯自己的處境苦不堪言。他覺得自己有才華。他深愛著一個人,他知道那個人也深愛著他,可是他卻無力做些什麼。在這片領地里,所有的下人都樂意聽從他的吩咐。可是到了領地外面,依靠自己,他是寸步難行。體力勞動(犁地、播種,在船上工作)基本上都由奴隸和家族的僕人完成了。樹林里獵人的生活倒是自由自在,可是沒有什麼收益。

獵人賣掉毛皮,只能糊口而已,打獵是討生活,沒有什麼盈利。散漫于山林的牧羊人生活也相對自由,可是他們除了羊之外一無所有。沒有錢,菲利克斯沒法做生意;沒有錢,他也沒法圈上一塊地,蓋上一棟房子或是建一座城堡來迎娶貴族的女兒;他也沒有權,想辦的事情,辦不到啊。甚至他也無望繼承父親的領地,領地基本上都抵押出去了,事實上,他們隨時都可能被掃地出門。

他日漸冷漠起來。每時每刻他都品嘗著無望和無助的苦澀。他的愛情與日俱增,他對自己的處境恨之入骨。他有才華,他需要的只是個機會,這樣的想法像一條毒蛇撕咬著他的內心。日子一天天過去,一切照舊。長時間的憂思神傷幾乎把他逼到瘋狂的邊緣。

最後他下定了決心,自己要去闖蕩世界。這意味著和奧羅拉的分離,長時間的分離,甚至沒有書信來往,因為只有信差才能傳遞信件,而他又怎麼付得起這筆錢呢?想到要和奧羅拉分離,他受不了,所以好長時間也沒有行動。最後無望的苦澀迫使他直面分離。他開始造獨木舟,但是沒人知道他想幹什麼,他特地瞞住了她,唯恐她的淚水溶化了他的決心。

只有兩種出行方式可供他選擇:一是像獵人一樣步行,二是搭載商船。要搭載商船需要錢,而且商人是臭名昭著地粗野庸俗。如果是步行,他就沒法穿越英倫湖,沒法造訪兩岸的國度,也沒法登上小島,因此他砍下了那棵黑楊木,開始造獨木舟。到哪兒去,幹什麼,都只能臨時看情況而定。他沒有計畫,也沒有路線。

他有點想效力在遠處某位國王或是親王的麾下,向他展示自己的發明創造。他盡量不去想自己這樣做,遭受到的多半是拒絕嘲笑。沒有錢,沒有人舉薦,怎麼可能有人肯見他,聽他說話呢?但是,他必須走;他沒辦法,他必須走。

整個早春,一周接一周,他都在砍砍鑿鑿,東風吹彎了他頭頂的枝條,花苞吐露出芬芳,葉片站滿了枝頭——他兩手不停地忙碌著,所有國家的地圖一一掠過他的腦海。他看到了那些英倫湖岸邊的城市:他看到了它們局勢不穩,看到了它們社會衰敗,他看到了奴隸悲慘的生活。大同盟,唯一一個將世界連在一起的機構,舉棋不定,風雨飄零;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在一旁虎視眈眈;還有可怕的北方,大片的北部森林,隨時都有可能從中衝出一群群的入侵者,降落到富饒的南方——所有的這一切都展現在他眼前。

那片向南、向東、向西延伸,無法穿越的森林背後到底是什麼呢?英倫湖的盡頭又在哪裡呢?傳聞德文郡和康沃爾有金礦銀礦,是真的嗎?祖先們提煉鐵的鐵礦又在哪裡呢?

這樣想著,他有兩三次停下手裡的活兒,往森林裡走了有二十英里的樣子,他爬過山坡,登上了白馬山的頂峰。坐在頂峰的草地上休息,他看見船在划槳的推動下緩慢前進,有的船靠一幫縴夫或是馬拉過峽谷。南方和北方几乎就相會於此地,兩者之間間隔的不過是一道一英里寬的水域。如果北方真的從那兒發起進攻,部隊完全可以涉水而過。這是要塞之地。方圓二十英里的地方,除了馬匹主人的農舍之外,沒有任何城堡,也沒有城鎮。

他和他父親之間很久都沒有講話了,心裡有了這些念頭,他打破了沉默。他講到了這個地點的價值和重要性,男爵能不能派人到那兒圈塊地,建立新的領地?又不犯法。只要給親王提供相應的服務,人人都可以在森林裡占上一塊地。如果在那兒修上一棟房子,或是建上一座城堡,難保以後不會發展成為一個城市。男爵聽完後,說自己必須去小河那兒看看,要安裝個新閘門來澆灌那片浸水草地。然後再也沒有了下文。

菲利克斯接著又寫了一封匿名信給親王,指出那個地方的價值所在。親王應該把它搞到手,增加自己的勢力。信是遞上去了,他知道,但是其餘的,他就不知道了。事實上,信是讀了的,那些人大笑了一通。他們已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還忙活什麼呢?只有深藏不露、心思縝密的瓦倫丁,私下認真考慮這件事。他覺得哪天等他掌了權——如果能實現的話,也許那個地方能搞些名堂出來。但是沒過一個星期,他也把這事忘了。也有人秘密調查誰寫了這封信,要知道議會在政見方面是非常警惕的,但是調查很快就結束了。有錢的,或是有權的人都不看好這個想法,很快人們就把它遺忘了。

菲利克斯則繼續造他的獨木舟。日子一天天過去,船就快造好了。再過一兩天,船就可以下水,很快他就應該遠行了。他應該再見一次奧羅拉。他應該見見她,但是他不會向她道別。在他出發之前,奧羅拉不能知道他要走。想著想著,他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他的手也顫抖起來,手裡的活兒沒法繼續了。放下鑿子,他停了下來,想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

河的對面,斜下方一點的地方,有隻黃色的野狗一邊舔舐著河水,一邊看著他。剛才菲利克斯一直專註工作,這隻野狗一點也不害怕。他剛一抬頭,這條狗立馬跳回灌木叢中去了。一隻鴿子在樹林不遠處咕咕地叫著,但是他剛準備重新開始工作,鴿子的叫聲就停了下來,桉樹叢中振翅飛出一隻野鴿。菲利克斯留神聽著,獵人的本能告訴他——那兒有東西在動。接著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拿起斜靠在旁邊樹上的寬刺矛。朝樹林里望去,他立刻認出了奧利佛,那傢伙走了一陣子,怒氣消了,回來了。

「我還以為是叢林人呢。」菲利克斯說道,又把寬刺矛放到原處,「只不過他們走起路來悄無聲息。」

「要是他們,隨便哪個都能把我幹掉。」奧利佛說道,「因為我忘帶武器了。就快中午了,你回去用餐不?」

「要回去。等我帶上工具。」

他把工具放到了籃子里,兩兄弟一道回到了軟梯那兒。經過河邊時,看到了男爵本人正在旁邊的園子里,他發明的裝置安放在小河上,澆灌園子。兩兄弟朝著男爵走去。一個僕人站在園子外面,手裡牽著兩匹馬,其中一匹披著華麗的鞍轡,它的主人正和肯斯坦斯老爺說著話。

「那是約翰閣下。」奧利佛說道。他們走在果樹下,慢慢靠近,並不想打擾到那兩位。肯斯坦斯老爺正在向這位廷臣展示一棵已經掛果的早熟櫻桃樹。天氣乾燥炎熱,這棵櫻桃樹掛果比往常還要早。廷臣蒼白的臉龐上五官挺拔,他身著黑色天鵝絨衣服,這種衣料貴得嚇人,幾乎都買不到了。只有最古老的家族裡還保存有天鵝絨或是緞子或是其他類似的衣料,如果財政上遇到困難,這些家族可能會出售部分存貨,但是這樣的東西只用錢是斷斷買不到的。

他的左肩上有兩條銀質細橫杠,說明他只是位候補大臣。他長相英俊,五官清晰明了,只是晚睡晚起放蕩的生活讓他看起來有些浪蕩子的味道,儘管如此,他還是個蠻有趣的人。但是宮廷矯揉造作的做派抹殺了他天生的英俊相貌,幾乎看不出這個人到底長什麼樣,看見的只是他做作的動作,旨在展示鑲嵌了寶石的戒指,聽見的只是他刻意壓低的嗓音,當下流行的說話范兒。

站在這位年長的武士身邊,他就是個愣頭青。男爵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兩隻胳膊。他伸出手來指著上方的樹,胳膊也隨之動了起來,全是肌肉疙瘩,這位廷臣也忍不住瞟了幾眼。這雙強壯的胳膊,要是抓住他的腰,直接就能捏碎他腰板處的肋骨。如果拼盡全身的力量在男爵寬闊的胸膛上打上一拳,最多能發出一身悶響,男爵結實的身板兒怕是動也不會動一下。

男爵的眼睛就如仲夏的天空一般湛藍,目光如炬,約翰閣下覺得男爵的目光彷彿能透視他的內心。男爵特地摘下帽子以示對他身份和派他前來的親王的尊重。帽子拿在手裡,露出了男爵飽滿的額頭,恭敬中似乎透著對他的嘲弄。鬍鬚雖然已經花白,但是表現出來的不是衰老,而是一種無比盎然的活力。

約翰閣下有些局促不安。他不安地晃動著身體,不時地吸上一口德文郡的大雪茄。他要辦的差事再簡單不過了。宮廷里幾位女士想吃水果,特別是草莓,可是市場上又沒有,城裡的園子里也沒有。有人想起肯斯坦斯老爺的園子很有名,於是親王就打發約翰閣下到老宅來,致以親切的問候,再帶回一籃子草莓。肯斯坦斯老爺深感榮幸,但是不無遺憾,今年天氣炎熱乾旱,所以草莓個頭兒都小,形狀也欠佳。有還是有的。

這位廷臣和男爵一道來到園子,看見一個水輪子,由一匹馬拉著轉動,將河裡的水引到一個小池子,或是說高處的蓄水池中,水再從那兒流下來灌溉園子。有了河水的灌溉,才長出了草莓,肯斯坦斯老爺也只摘得一小籃子。他環視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早熟的果子可以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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