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墮入蠻荒 第三章 叢林中人

截至目前,我講的東西還算清楚。那些口口相傳的故事,幾乎可以肯定是大體正確的。但當話題由植物和動物轉到人的時候,事情就有了變化。對人的歷史,我們所知的無一確定,全都含糊。沒有哪兩種敘述是吻合的;而將各種敘述綜合考慮,也與當下所知的事實與合理的假設不符;就在不久之前,我們還能指望由零散的記憶,能穿越時間的障礙,拼出事件的全局;我們還可以倚賴為數不多,但卻確實存在的文字記載。這些指望的破滅,我不得不說是由於人與人之間的仇恨和戰爭,使得大家變得一盤散沙所致的。各族之間雞同鴨講,真相就這樣被埋沒在了遺忘中。

那場燒毀了諸多市鎮的大火,摧毀了本可以提供參考的書面記錄,也是人類歷史難考的原因之一。但就算我們有那些記載,也不能指望歷史變革中的人,能理解並記錄變化的原因。所以,我現在要講述的,並不是確定的真相,而是我在參閱各家的說法後,做出的盡量接近事實的判斷。比如,有些人說,災變始於海水上漲,淤塞港口的通道,阻止了大量貿易的進行。事實上,的確有不少港口被沙石淤積而不能使用,但這種淤積是人口驟減之前發生的,還是因為人口驟減,經營不善才發生的,我沒法給出一個確定的說法。

因為有證據表明,有些地方的海面的確升高了,但也有地方的海面是下降了的。所以審慎的史家,必然不能像哲學家西爾維斯特那樣,用自己的理論去渲染事實,而是應該秉直陳述事實。還有人認為,災變起因,是海上食物運輸突然終止,造成了社會動亂,進而逼使許多人爭相上船逃避饑荒。船開走以後,就再也沒有了音訊。更有理論說,當時是地球軌道附近,有巨大黑暗星體經過,地球被星體牽引,軌道斜度增加,地磁方向改變,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人的大腦。在災變以前,人通常向西遷徙;但地磁倒轉之後,突然就想東返了。更有神學家認為,這場災變,完全是超自然的力量,為了清掃人間積累已久的諸種邪惡而製造的。他們指出,遠古時代道德敗壞的程度,是完全超出世人想像的。至於這種說法是否可靠,那就要看神學家的思辨了,畢竟,這不是哲學家應該干涉的領域。

唯一能確定的是,當災變發生時,城市中的芸芸眾生受災最重,而上層社會和有錢人早就散財消災,先走一步了。那些留下來的人,要麼出身低微,愚昧無知(起碼在藝術上是這樣);要麼是生活在偏遠地區;要麼就是農民。這些人處境最糟,因為他們付不起船費來逃難。總共有多少人未能逃走,我們並不清楚。但是據記載,在田野被拋荒以後(就像我在第一章里描述的),人騎馬賓士上百里還見不到一個同類。可見,留下來的人不僅數量少,而且分散在各地,不像現在這樣,能聚集在一起形成市鎮。

至於那麼多逃離故土的人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們自己也沒有傳來任何音訊。因此我不得不下結論,認為古人一定是去了西邊或者南邊那些可以肯定是大海的地方,而不是像西爾維斯特在他形容黑暗星體的書《未知星球》里說的那樣,是往東去的。現如今,我們的船舶根本不敢進入開進廣闊的海域。其實,我們連遠離陸地都不太敢,除非水手確信越過地平線的頂端就能重見大陸。要是古人真的沒走海路,而又穿越過這片大陸的話,我們這幾個國家的人,應該是聽說過他們的穿越才對。

的確很少有船光臨。船要來的話,也僅停靠在兩個港口。港口邊的人說(在我們能聽懂的範圍內)他們的家園也是一樣荒蕪,人煙稀少。但是我們在大陸上交流信息之廣,口口相傳,要是古人的確向東去的話,他們的腳步肯定會被我們察覺。鑒於至今未有任何消息,我認為西爾維斯特的理論是站不住腳的,並堅信先人一定是向西或向南去了。

由於災變後留下來的人,大多都無知、粗野、不通教化,古人的許多不可思議的發明和科學的秘密都散佚了,空有名字流傳下來。有時,我們甚至連名字都不清楚。古人那個時代也有這種情況。古人知道,在他們之前,曾經有人掌握了鍛造玻璃的技術,能把玻璃打造成銅幣的形狀。至於如何做到,古人也摸不著頭腦;這種手法的存在雖然廣為人知,但手法本身卻失傳了。就像現在,我們聽說古人發明了一種技巧,能從黝黑無光的木炭里打造出鑽石和寶石。這幾乎是難以置信的。但我們並不是懷疑古人的聰明,只是難以想像其中運用的手法罷了。

古人也曾將信息傳達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用的通信線不是管狀的,而是實心的,因而不能傳導聲波。但是接聽信息的人,居然能從千里之外聽到並分辨出傳話人的聲音。在交通方面,古人用火驅動機器,在廣闊的大地上行駛,就像燕子划過天空一樣簡單。但是所有這些偉大的發明,我們連遺迹都找不到了。本來,要是有金屬殘骸、輪子或者鐵條剩下,還能給我們點線索的話。但這些東西也在金屬緊缺時被拆開熔解,因而不復存在了。

許多土堆還留在森林裡,據說當時那些交通工具行駛的道路,就是以這些土堆為原料的。但它們埋藏太深,又覆蓋著厚厚的灌木,使我們根本無法借鑒其成果;我甚至只是聽說過它們的存在,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先人為了鐵皮車的通行,也曾在山間鑿出大洞,但如今早已被坍塌的洞頂蓋住了。就算有仍然敞開的洞口,有沒有人敢深入探索。還有,古人是用了何種神器,將人類送上雲端的呢?這種種美好的發明,對我們來說,就像巨人和舊神的傳說。就連我們所說的先人,也對他們前輩的發明知之甚少。

比起對先輩的了解程度,我們對久遠的上古年代了解得更多些;比起那些坐著鐵皮車,能在天空中翱翔的人們,我們對古羅馬人跟古希臘人更為熟悉。而那麼多藝術和科學瑰寶的流失,歸根結底是因為災變後的遺民魯莽無知,缺乏文教。他們雖然見過鐵皮車的運行,卻從未理解其製造方法,也就無法傳授他們本就不懂的知識。神奇的傳聲線雖然穿過他們的村子,他們卻不知道如何用這些神奇的東西傳話。

災變時,城市裡的能工巧匠都逃難去了。餘下的一切迅速地墮入荒蠻;這也沒什麼稀奇的,因為當時散布各處的倖存者們,連找吃的都困難,更別提什麼科學藝術了。各個地區之間的通信完全被中斷,即便有人偶然想起某項有用的構件,他也沒法跟懂得其他部分原理的人討論,來重構整架機器。第一代人死去後,就連這些散亂的記憶都不復存在了。

一開始,人們以為倖存者們是靠穀倉里的糧食,或是從無人看管的莊稼地里打種子來過活的。隨著倉庫里的糧食要麼腐敗,要麼被分食乾淨,遺民開始了打獵。當時,動物大多還未完全回歸野性。隨著這些動物的數量減少並且越來越難以捕捉,他們就又開始犁田,從荊棘和薊下開出一片片可耕地,在種玉米或放羊。長久下來,就形成了許多相隔甚遠的居民區和城鎮。我說的「城鎮」,只是為了把這些地方和無人的平原區分,因為它們根本比不上古時候的雄偉都市。

許多居民區連五十間房子都沒有,往四周走一天都見不到人煙,規模最大的也不過類似於古代的村子。大部分居民區,起碼到最近都還有自己的政府。於是,原來大一統的國家分化出了諸多省份和王國。民族分崩離析,一個大家族分裂成好幾個民族。至於人的階級區分,我將從一般認為是最下等的叢林人開始。他們因只居住在叢林里而得名。

在古代,讀書寫字是家常便飯,而不像現在是貴族的標誌。但從那時起,就有一個低等的階級拒絕享受任何文明成果了。他們以乞討為生,在大馬路上遊盪;在露天點火然後圍坐取暖;衣衫襤褸;臉上的表情里沒有絲毫的自尊。他們就是如今叢林人的祖先。

他們再自然不過地聚居荒蕪的田野里,形成他們自稱「營地」的部落(或者叫家庭更為合適)。他們四處遊盪,靠樹根和落入陷阱的獵物為生。他們能苟活至今,全靠敏捷的身手,能抓住各種鳥類、小動物和小溪里的魚。他們也時常用先輩們傳下來的毒藥秘方來捕魚。叢林人會在水裡投毒,等魚紛紛死去,魚肚朝上,漂浮在水面上時,叢林人就一下抓上幾百隻回去。毒藥並不妨礙叢林人吃魚。

就像黑狗一樣,叢林人陷入殺戮的狂熱中時,常能殺掉三倍於他們食量的獵物。為了嗜血的慾望,他們用柳編的樹籬或者陷阱困住野鹿,將可憐的野鹿切成碎片。居民區里的牛群和牲口,也常常被這些野蠻人以相同的手法殘忍地碎屍,有時是為娛樂,有時則是為了報復人類。叢林人居無定所,不種莊稼和植物,不養牲畜,甚至連狗都不養。他們既不住房子也沒有棚屋,不駕舟也不乘船。總之,任何需要智力或精力建造的東西,他們都沒有。

叢林人每天漫無目的走來走去,沒有固定的線路。他們一高興就在某個地方紮營,過幾天又搬走,沒人知道個中的理由和遷徙的目的。叢林人居無定所,因而特別危險。白天,居民區周圍方圓一里地都察覺不到他們的一點蹤跡;入夜,一整個「營地」的叢林人可能從此經過,屠殺一切圍欄外的牲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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