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還好我繫上了安全帶。這次,維羅妮卡的停車技巧就是以大約二十英里的速度把兩個前輪都開上路緣,然後狠狠地一腳踩下剎車。

「出去。」她命令道,直直地瞪著前方。

我點點頭,解開安全帶,慢悠悠地下了車。我拉著車門半天沒關,只是為了最後再氣氣她。最後我說:

「這麼開下去你會毀了輪胎的。」

她突然開走,車門猛地從我手裡抽了出去。

坐火車回家途中我什麼也沒想,真的,只由著自己跟著感覺走。我甚至沒去想我到底是什麼感覺。直到晚上我才開始認真考慮白天的事兒。

令我自覺愚蠢且備感屈辱的主要原因是——就在幾天前,我是怎麼對自己描述那種心情的?——「永懷希望和信念」。還有此前的說法:「戰勝某人鄙視的誘惑」。正常情況下,我並不覺得自己虛榮心很強,不過顯然我比自己想像的要更自欺欺人。最初我只是想拿到分給我的遺產,但現在這份決心已經演化成了某種大得多的東西,某種影響了我的整個人生、貫穿全部時間與記憶的東西。還有慾望。我曾以為——在我人生的某個階段,我其實以為——或許我能回到起始,改變一切。我以為我可以讓血液倒流。在虛榮心作祟下——即使我沒有用比這更強烈的措辭——我曾自認為能讓維羅妮卡再次喜歡我,自以為這麼做很重要。當她在郵件里提到「善始善終」時,我全然沒察覺到其中的嘲弄之意,反而把那當成了邀約,甚至是誘惑。

現在回頭審視,維羅妮卡對我的態度一以貫之——不僅僅是最近幾個月,而是這麼多年來始終如此。她已發現我不合她意,更傾心於艾德里安,而且始終覺得這些判斷頗為正確。現在我明白,這一切——哲學上也好,其他什麼也罷——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是,由於沒看清自己的動機,即便到了這個時候,我也一心只想著向她證明她看錯我了。或者,確切地說,我想向她證明,最初的時候——當年我們互相探索彼此的身體與心靈,她在我的書和唱片里發現自己中意的東西,她甚是喜歡我,把我帶回她家——她對於我的看法才是正確的。我以為我能戰勝她的蔑視,將懊悔還原為歉疚,並最終得到原諒。不知怎的,我被某些想法所誘惑,以為我們可以剔除大部分彼此的生活,可以切割錄下了我們人生的那盤磁帶,重回當年那一人生的十字路口,改走那條少有問津,或者說徹底無人問津的道路。然而,如此這般想入非非時,我把常識完全拋在了腦後。真是個老傻瓜啊,我自嘲道。沒有比老傻瓜更傻冒的了:這是我早已去世的母親生前在報紙上讀到那些老男人的故事時經常嘟噥的一句話,那些個老頭子會僅僅因為一個傻兮兮的笑容、一頭染過的頭髮或是一對翹挺的乳房而迷上年輕女子,甚至不惜拋家舍業。不過,母親倒沒那麼說,她說得要委婉些。而我呢,甚至不能拿陳詞濫調來當借口,說什麼我只是做了其他這個年齡的男人一樣會做的尋常事。不,我可是個極品老傻瓜,可憐巴巴地將一腔愛慕傾注於那個世上最不可能接受它的人。

接下來的一周是我一生中最孤獨的時光之一。似乎再也沒什麼可期待的東西了。我孑然一身,腦海里有兩個清晰的聲音在不斷重複:瑪格麗特的聲音在說,「托尼,你現在得靠自己了」;維羅妮卡的聲音在說,「你就是不明白……以前沒明白過,以後也永遠不會明白」。我知道如果打電話給瑪格麗特的話,她絕不會雀躍歡呼——我知道她會很樂意答應像以前那樣一起去吃頓午飯,我們可以一如既往地繼續交往——這隻讓我感到更加孤寂寥落。忘了是誰說過一句話:活得越老,懂得越少。

不過,正如我一再強調的,我有求生自保的本能。事實上,相信自己有這種本能,幾乎等同於真正擁有這種本能,因為這意味著你會如此行事。所以,幾天後我重新振作了起來。我明白自己必須回到之前的狀態,擺脫這一愚蠢、老朽的幻想。除了打掃自家的公寓和管理社區醫院的圖書室以外,我無論如何必須做好自己的事情。嗯,沒錯,我還可以再回過神來專心考慮拿回我那份遺產。

「親愛的傑克,」我寫道,「關於維羅妮卡,不知你是否能再幫幫我。我覺得她差不多和以前一樣神秘難解了。唉,我們什麼時候能長進點呢?另外,說到我那老朋友的日記,就是你母親在遺囑里留給我的那份,目前為止冰層尚未融化。有什麼進一步的建議嗎?對了,還有個小小的謎團。幾周前,我和維在城裡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飯,之後她約我某天下午在北線上見面。她好像是想帶我去見幾個社區內照顧病員,但見完後她不知怎的就生氣了。你能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嗎?希望你一切順利。祝好,托尼·韋。」

但願這種友好的語氣在他讀來不像我感覺到的那麼虛假詭異。接下來我又寫信給岡內爾先生,請他為我代理福特夫人遺囑的相關事宜。我悄然告訴他,近來我與遺贈者之女的來往可能引發某些變故,因此我覺得目前最好由一位專業人士致信馬里奧特夫人,請求儘快解決此事。

我暗暗地沉浸於眷戀之中,嚮往昔道別。我想到維羅妮卡在翩翩起舞,頭髮披散在臉上。我想到她在向家人宣告「我要送托尼回房間」,然後對我低聲耳語,祝我睡它個好覺,而我在她回到樓下之前就按捺不住地衝到小水池前手淫。我想到完事時自己手腕內側閃著光,襯衫袖子卷到了手肘。

岡內爾先生回信說他會一一照辦。傑克兄則一直沒有迴音。

我已注意到——呃,我會注意到的——只有上午十點到中午時分才有停車限制,估計是不想大家把車開進市區這裡來,然後一整天都把車扔在這裡再搭地鐵去上班。於是這次我決定開車去,我開的是一輛大眾波羅,車胎比維羅妮卡的耐用得多。在北環路上熬過了煉獄般的一個小時左右之後,終於到達目的地,我把車停在老地方,對著郊區街道上一個不算很陡的斜坡。傍晚的陽光照著水蠟樹籬笆,上面的塵埃清晰可見。學童成群結隊,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男孩子襯衫都沒塞在褲子里,女孩子則穿著超短裙,很是挑逗撩人。很多人都在玩手機,有些在吃東西,還有一小部分在抽煙。我上學那會兒,人家跟我們說,只要穿著校服,行為舉止就得符合規矩,不能傷風敗俗。所以不能在大街上吃吃喝喝,誰要是被逮到抽煙,一頓教訓肯定是少不了的。異性間親昵舉動當然也不行:當時緊挨著我們學校,有一所女子學校,宿舍也在我們旁邊。一般她們都會早我們十五分鐘放學,好讓她們有時間離開,免遭那幫饑渴成性,「性」致勃勃的男同胞「捕食」。我就坐在那裡回憶這些事兒,想著這些變化,卻也沒得出什麼結論。我唯一關心的就是幾周前我怎麼會來到這條街上。於是我就坐在車裡,把車窗搖下來,就那麼等著。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我就放棄了。第二天,第三天,依舊沒什麼收穫。後來我就把車開到了大街上,那裡有一個酒吧,還有一家商店,我把車停在外面。我等了一會兒,進到店裡面買了點東西,又等了一會兒然後就開車回家了。我一點兒沒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事實上正好相反——現在我的時間就是用來干這個的。而且後來證明那個小店蠻實用的,那一帶從熟食店到五金店一應俱全。這段時間我在那裡買了蔬菜、洗碗粉、肉片和廁用紙。我從提款機里取錢,還存了好多酒。沒過幾天,他們就開始叫我「老兄」了。

我也考慮過,要不要去區社會公益服務部問問社區溫暖之家,有沒有個全身掛滿徽章的男人,但又覺得他們應該也幫不上什麼忙。而且人家要是問我:你問這個幹嗎?這第一個問題我就答不上來,我不知道我問這個幹嗎。不過就像我說的,我一點兒不著急。這就像不要難為你的大腦,硬是要求自己去記起什麼。而我呢,我是不難為時間,不難為沒準兒還會記起點什麼,說不定還能想出個辦法呢。

過了一段時間,我記起了偶然聽到的那些話。「不行,肯,今天不去酒吧。星期五才是酒吧之夜呢。」於是,第二個禮拜五,我開車去了威廉四世酒吧,拿了一份報紙坐在裡面看。迫於經濟壓力,此酒吧跟其他許多酒吧一樣,也重新裝修了。菜單上都是這個燒烤那個燒烤的,電視里低聲播放著BBC新聞頻道,到處都是黑板:一塊黑板上宣傳著每周一次的問答遊戲之夜,另一塊上面是每月一次的讀書俱樂部通告,第三塊講的是下期的體育電視脫口秀明星,第四塊上面是每日箴言,毫無疑問是從某本名言警句全集中直接摘錄過來的。我一邊做字謎遊戲,一邊慢慢喝了兩杯,再沒別人來。

到了第二個禮拜五,我想要不晚飯也在這兒吃了吧,於是就點了烤鱈魚,手工薯片還有一大杯智利解百納,吃得蠻好的。然後到了第三個禮拜五,我正在就著義大利乾酪和胡桃醬吃通心粉,這時走進來兩個人,一個走路一瘸一拐,另一個留著八字鬍。他們熟門熟路地在一張桌子前坐了下來,服務員給他們每人拿了半杯苦啤,然後他倆就若有所思地喝了起來。很顯然,服務員對他們的要求都一清二楚。他們沒有環顧四周,更沒有直視他人;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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