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這講不通啊。」

一陣沉默。我們吃著東西。過了會,瑪格麗特用刀輕輕敲了敲我的盤子。

「這麼著吧,假如依然是單身未嫁的維羅妮卡·福特小姐碰巧走進這家咖啡館,就坐在我們的餐桌旁,那麼,離婚已久的安東尼·韋伯斯特先生會作何反應呢?」

她老是一語中的,不是嗎?

「我覺得我見到她不會喜出望外。」

我那一本正經的口吻引得瑪格麗特不由一笑。「迷住了?開始捲起袖子,取下手錶了?」

我滿臉通紅。你沒見過一個六十多歲的禿頂老頭臉紅?哦,跟一個笨手笨腳、滿臉粉刺的十五歲毛頭小伙臉紅沒什麼差別。而且,由於這種情況實屬罕見,那臉紅的人一下子跌回到了那段時光,那時生活不過是一長串的尷尬和難關,一個接一個。

「真希望我沒告訴你。」

她拿起叉子,吃了一口芝麻菜西紅柿沙拉。

「韋伯斯特先生,你確定你的胸中已沒有——未曾熄滅的火苗了?」

「我確定。」

「那好,除非她跟你聯繫,我不再重提此事。把那五百磅支票兌了,帶我去度個花錢不多的假,然後就此罷休。每人花個五十,我們就可以一路到達海峽群島。」

「我喜歡你跟我打趣。」我說,「即使過了這麼多年。」

她向我欠過身,拍了拍我的手。「我們仍然喜歡彼此,太好了。而且,我知道你也絕不會預訂那假期出行,太好了。」

「只是因為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罷了。」

她笑了。頃刻間,她看起來甚至有些許神秘。可是,瑪格麗特不會裝神秘,這可是「神秘女人」第一步。如果她想讓我付兩個人度假的錢,她肯定會說出來的。是的,我知道她確實是那樣說的,但是……

但是不管怎樣。「她偷了我的東西。」我說,也許語氣中帶著一絲抱怨。

「你怎麼知道你想要那東西呢?」

「那是艾德里安的日記。他是我的朋友,過去的朋友。那日記是我的東西。」

「如果你的朋友想把日記交給你保管,他四十年前就可以留給你了,完全不必托給中間人,或者說是中間女人。」

「是的。」

「你覺得日記里有什麼?」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的。」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如此執著於要回日記的另一個原因。那日記就是證據;它是——它可能是——確鑿證據啊。它可能打破記憶單調的重複。它可能會開啟一些新的東西——雖說我還不知道那東西會是什麼。「好吧,要想找,總是能夠找出水果蛋糕住在哪兒的。故友重逢網,電話號碼簿,私家偵探齊上陣。四處出擊吧,按響門鈴,打聽你想知道的事情。」

「不。」

「引發了入室盜竊。」她眉飛色舞地說道。

「你在開玩笑吧。」

「那算了,當我沒說。就像他們說的,除非你正視過去的事兒,要不沒法兒繼續自己的生活。但那就不是你了,是吧,托尼?」

「不是的,我可不這麼認為。」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因為我也在想,心裡囈語不算,我這話到底有幾分真實。一陣沉默。餐盤清理掉了。瑪格麗特總是能把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這麼固執,真是太感人了。我想,我們上了這歲數,這不失為一個防止老年痴呆的好辦法。」

「我可不覺得我二十年前會有不同的反應。」

「也許不會吧。」她示意買單,「不過,我來給你講個卡羅琳的故事。不對,你不認識她。她是我在我們分手後交的一個朋友。她有過一任丈夫,兩個孩子,還有一個她不放心的女工。她沒疑神疑鬼,也沒其他什麼問題。大部分時間,那女孩彬彬有禮,孩子們也不抱怨告狀。只是卡羅琳覺得她並不真正知道自己把他們托給了誰。於是,她諮詢了一位朋友——一位女性朋友——不,不是我——問她有何建議。『搜查她的東西。』她的朋友說。『什麼?』『哦,你顯然很緊張。等到她晚上出去,把她的房間看個遍,看看她的信件。換成是我,我就這麼做。』於是,那位女工下次出去時,卡羅琳檢查了她的東西。她發現了女孩的日記。她讀了那日記,裡面滿篇皆是譴責,譬如,『我簡直是在給一頭母牛幹活』,『那丈夫倒是挺好的——抓到他偷看我的屁股——而他老婆是個渾球婊子。』『她知道她對那些可憐的孩子在做什麼嗎?』日記里確確實實說了一些很粗野很粗野的話。」

「那然後呢?」我問道,「那個女的有沒有被炒?」

「托尼,」我的前妻回答說,「那不是這故事的關鍵。」

我點了點頭。瑪格麗特用信用卡的一角一項一項地划下來,核對賬單。

這麼多年她說的另外兩件事是:其一,世上某些女人毫無神秘可言,之所以神秘是因為男人沒法理解她們。其二,水果蛋糕們應該關進上面印有女王頭像的錫盒裡面去。想必當年布里斯托爾的生活細節,我也告訴過她了。

大約過了一周,傑克兄的名字又一次出現在了我的收件箱里。「這是維羅妮卡的電子郵箱,但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否則就有大麻煩了,很嚴重。記得那三隻智猴的典故吧——邪惡之事勿視、勿聽、勿說。總之,那是我的座右銘。湛藍的天空,悉尼海港大橋之景,差不多吧。啊,我的黃包車到了。祝好,約翰·福特。」

我很吃驚。我本想著他不會幫忙。但是對於他和他的生活我又知道多少呢?只能從很久以前一個糟糕的周末推斷出點什麼。我一直認為,他那良好的出身和教育使他比我更有優勢,時至今日,他仍不費吹灰之力保持著這優勢。我記得艾德里安曾說過,他在某份大學生雜誌上讀到過傑克的故事,卻沒想過會見到他(但他也沒指望和維羅妮卡交往)。隨後,他用一種不尋常的刺耳口吻補充說:「我痛恨英國人以一種不嚴肅的方式對待嚴肅之事。」我從來不知道——因為愚蠢的我從來沒問過——那依據是什麼。

人們說,時間會看清你的面目,是不是?也許時間已識破了傑克兄,並因他的放浪形骸而懲罰了他。現在,我開始詳細闡述維羅妮卡哥哥與眾不同的人生,在學生時代,他的人生記憶熠熠生輝,充滿幸福和希望——確實,那正是他的人生達到和諧狀態的一個時期,是我們都渴望達到的狀態。我想像著畢業後,傑克靠裙帶關係進入一家大型跨國公司。我想像著他起步良好,然後,幾乎在不知不覺間,不那麼好了。一個好交際的傢伙,舉止優雅,但卻少了點鋒芒和幹勁,這個世界變幻莫測,需要的正是鋒芒。在信函或是交談中,那些愉快的結束語片刻之後不再世故老練,而是顯得笨拙無能。儘管他並沒有被解僱,但顯然已被建議提前退休,偶爾臨時打打雜。他可以當個巡迴名譽領事,在大城市支援當地人,在小城市調解紛爭。因此他重塑了人生,找到了某種貌似合理的方式,把自己包裝成了一個成功人士。「悉尼海港大橋之景,差不多吧。」我想像他帶著手提電腦到可以用Wi-Fi無線上網的露天咖啡廳,之所以這麼覺得,坦白講是因為比起窩在酒店房間搞小動作,這會讓人感到沒那麼壓抑,酒店已經不比過去,不那麼高級了。

我不知道大公司是不是就是這麼運作的,但是我卻找到了一種回憶傑克兄的辦法,用這種方式回憶他,一點兒沒讓我覺得不舒服。我甚至已把他從那座俯瞰高爾夫球場的大廈中驅逐了出去。這倒不是說我會替他覺得遺憾。而且——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也不欠他任何人情。

「親愛的維羅妮卡,」我開始寫道,「承蒙你哥哥的好意,給了我你的電子郵箱地址……」

我突然想到這或許便是年輕和年老的區別之一吧:年輕時,我們為自己憧憬不同的未來;年老時,我們為他人編撰不同的過去。

他的父親開著一輛亨伯超級獵鷸車。現在的車,都不起那種名字了吧,是吧?我開著一輛大眾波羅。但是亨伯超級獵鷸車——這詞就像「聖父、聖子、聖靈」一樣脫口而出。亨伯超級獵鷸車系。阿姆斯特朗藍寶石車系。喬伊特標槍車系。詹森攔截機車系。甚至沃爾斯利—法里納和希爾曼—明克斯。

不要誤會,我對車沒有興趣,不管是新車還是老車。我只是有一點點好奇,為什麼用鷸這樣的小獵鳥命名箱式大轎車,還有明克斯車是不是具有狂暴的女性特徵 。儘管這樣,我的好奇心還不夠強。眼下,我寧願不知道。

但是,我腦海中一直在想懷舊這一問題,想我是否深受懷舊之苦。每當憶起童年時的一些小玩意兒,我當然不會淚濕衣襟;我也不想自己騙自己,對某些事情多愁善感,即便是當時我都沒這樣——比如對母校的愛等等。可是,如果懷舊意味著對強烈情感的浩瀚追憶——很遺憾這樣的情感在我們的生活中已不復存在了——那麼,我誠表服罪。我懷念我早期和瑪格麗特在一起的時光,懷念蘇茜的降生以及她的童年,懷念那次與安妮一起徒步出行。而且,如果我們在談論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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