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但在結婚一兩年後,我的自我感覺逐漸轉好,對夫妻關係也信心滿滿,就把交往的事情告訴了瑪格麗特。她聽著,問了幾個相關的問題,明白了緣由。她想要看看那張照片——在特拉法爾加廣場照的那張——仔細端詳一番,點了點頭,並沒做出什麼評價。這樣不錯。我沒有權利希冀什麼,更不指望她對我的前女友有任何溢美之辭。而且說實話,我根本也不指望誰誇她。我只想和過去有個了斷,只希望瑪格麗特原諒我這一特別的隱瞞。她還真的原諒了。

岡內爾先生瘦骨嶙峋,鎮定自若,並不介意沉默。畢竟,說話還是沉默,他的客戶都得掏一樣的錢。

「韋伯斯特先生。」

「岡內爾先生。」

就這樣,我們倆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稱先生,足足持續了四十五分鐘。期間,他給了我花錢想要獲得的專業性建議。他告訴我,依他之見,報警並說服警方指控一位剛剛失去母親的成年女子盜竊,實為愚蠢之舉。我喜歡他這樣說。倒不是說喜歡他的建議,而是喜歡他的措辭。「愚蠢」:這個詞比「不可取」或「不合宜」要好得多。他還極力勸我不要再糾纏馬里奧特夫人了。

「難道律師不喜歡人家去諮詢她嗎,岡內爾先生?」

「這樣說吧,如果諮詢人是她的客戶,那另當別論。但是,目前的情況是,是福特一家在付諮詢費。而且你想像不到的是,你的信會『神不知鬼不覺』地掉落到文件箱最底部。」

我環視了一下這間刷成奶白色的辦公室,房內擺了些盆栽,架子上堆滿了各種法定授權書,一幅司空見慣的英格蘭風景畫,對了,還有很多文件櫃。我回頭望向岡內爾先生。

「換句話說,不能讓她覺得我是個瘋子。」

「哦,她絕不會那樣想的,韋伯斯特先生。況且,『瘋子』也絕非法律用語。」

「那你們會如何措辭呢?」

「我們一般稱為『纏訟』。這個措辭已經算很嚴重了。」

「沒錯。還有一件事。清盤遺產一般需要多久?」

「如果進展順利的話……十八個月吧,差不多兩年。」

兩年!為了一本日記,我可等不了那麼久。

「呃,你肯定是先處理主要事務,但是總會有事情拖你的後腿。比如說,股權證書丟失啦,與稅務局核准應繳稅金金額啦。另外,有時候信函也放得亂七八糟。」

「或者它們掉落到了文件箱最底部。」

「也不是沒這個可能,韋伯斯特先生。」

「那您還有什麼其他建議嗎?」

「我輕易不會用『盜竊』這個詞。這個詞或許會造成不必要的誤會。」

「但她的行為就是盜竊啊!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根本就是明擺著的,這倒讓我想起了一個法律用語。」

「事實自證?」

「正是。」

岡內爾先生頓了頓。「呃,我一般不接刑事案件,但是,說到盜竊,我記得其關鍵的採信點,是『意圖永久剝奪』失主的財物。那你知道福特小姐的真實意圖,或她的心態嗎?」

我笑了笑。四十年前我就一直沒搞懂維羅妮卡的心態。我這一笑顯然笑得不得其所;而岡內爾先生可是個明察秋毫的人。

「我並無意刺探,但是,韋伯斯特先生,您和福特小姐之間過去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扯不清的事兒,最終演變為民事甚至刑事訴訟呢?」

我和福特小姐之間的事?我盯著一張張照片的背面——應該是岡內爾先生的全家照吧——頓時,腦海中閃現出一幅特定的畫面。

「你已經把事情梳理得清楚多了,岡內爾先生。付賬時我會貼上一等郵票。」

他莞爾一笑。「事實上,我們確實注意到一些案件中會出現此類情況。」

兩周後,馬里奧特夫人給了我約翰·福特先生的電子郵箱。維羅妮卡·福特小姐拒絕把她具體的聯繫方式外傳他人。同時,約翰·福特先生本人顯然也很謹慎:沒有電話號碼,沒有地址。

我記得傑克兄靠坐在沙發上,漫不經心而又躊躇滿志。維羅妮卡剛剛弄亂了我的頭髮,這會兒問道:「他還算可以吧,是不是?」傑克沖我眨了眨眼,我沒有眨回去。

我的郵件十分莊重。先是表達了我的哀悼之情,假裝對奇斯爾赫斯特有著更愉快的記憶,雖說事實並非如此。我跟他講了講事情的來龍去脈,請傑克利用他的影響力說服他妹妹把第二份「文件」交出來,我所說的這第二份文件,就是我的老同學艾德里安·芬恩的日記。

大約十天後,傑克兄出現在了我的收件箱里。他先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關於旅行的事,還說什麼他已身處半退休狀態,新加坡潮濕難當,Wi-Fi無線上網還有網路咖啡屋。然後,說:「不管怎樣,閑話少說。很遺憾我不是妹妹的監護人——從來都不是,這話也就我們倆之間說說。多年前我就已斷了想改變她的念頭了。坦白說吧,我替你說好話很容易會適得其反。當然,這並不代表我不希望你好好渡過這一難關。啊——我的黃包車到了——我得趕緊閃了。祝好,約翰·福特。」

為什麼我覺得這一切有些難以置信呢?為什麼我立馬就想到他靜靜地坐在家中——在毗鄰薩里郡的高爾夫球場的某座豪華宅邸里——正在嘲笑我呢?他的伺服器是美國在線,我無跡可循。我看了看他的郵件發送時間,新加坡和薩里郡好像都說得通。為什麼我臆想傑克兄看到我來信,然後給自己找了點樂子呢?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國家,比起年齡差異,階級差異更是歷史悠久。當年,福特家族比韋伯斯特家族更顯赫,他們將一如既往,繼續保持那樣的狀態。又或者,這只是我單方面的偏執妄想?

當然,除了禮貌性地回覆郵件,問問他是否能給我維羅妮卡的具體聯繫方式,我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當人們說「她是個漂亮女人」時,通常的意思是,「她曾經是個漂亮的女人。」但是,當我這麼評價瑪格麗特時,我是真這麼覺得。她覺得——她知道——自己容顏已老,而她確實老了,雖說我可能感覺沒有其他人那麼強烈。不過當然了,至於飯店經理怎麼想,我就不好說了。但是我是這麼認為的:她目中所見只是已逝的過往,而我看到的是不變的永恆。她的秀髮不再長至及背,不再束成法式髮髻;曾經的長髮如今已剪短,緊貼著腦袋,花白依稀可見。她過去常穿的土裡土氣的長裙已束之高閣,取而代之的是羊毛衫和裁剪精良的褲子。我那曾經摯愛的雀斑,如今已幾近化成了老年斑。但是我們互視對方的雙眸一如往昔,不是嗎?當初,在那裡,我們找到了彼此,現今我們依然如故。人生若如初見:眼神依舊,頭腦依舊,我們相擁入眠,共同步入婚姻殿堂,一起歡度蜜月,一起抵押貸款,一起逛街,一起做飯,一起度假,相親相愛,共同養育孩子。而分開之時,一切依舊。

但是,不光是眼睛,骨架結構也未曾改變,還有一些本能的手勢,以及她那眾多獨有的方式。她與我相處的方式也未曾改變,即使隔了這麼久,這麼遠。

「那麼,托尼,你說了這麼多,到底想說什麼?」

我笑了。我們幾乎還沒看各自的菜單呢,但是我沒覺得這個問題很唐突。瑪格麗特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你不確定是否再要一個小孩的時候,你是不是想說不確定是否想和我再要一個?你為什麼覺得離婚是在分攤過失?現在,你對今後的生活有什麼打算?當時如果你真想和我一起去度假,訂幾張票不就行了嗎?這都是在幹什麼啊,托尼?

有些人對配偶的舊情人不放心,好像他們現在仍然能威脅到自己。還好瑪格麗特和我倖免於此。倒不是說我真有一群前女友排成一排。而如果她想給她們取綽號,那是她的權利,難道不是嗎?

「事實上,這所有人中,就說維羅妮卡·福特。」

「那個水果蛋糕?」我就知道她會那麼說,所以我沒有皺眉蹙額。「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又回到這個話題了?托尼,你不是早就從中走出來了嘛。」

「我知道。」我答道。最終給瑪格麗特講起維羅妮卡時,我可能還有點言過其實呢,使自己聽上去更像個被愚弄的人,而維羅妮卡比過去更加反覆無常。但既然是因我而起了這綽號,我也就無法一味反對。我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用這個綽號。

我給她講了來龍去脈,我的所作所為還有方式方法。正如我所言,那些年瑪格麗特的一言一行多少影響了我,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在很多地方她都點頭同意或者加以鼓勵吧。

「你覺得水果蛋糕的母親為什麼留給你五百英鎊?」

「我哪兒知道呀。」

「而且你認為她哥哥在耍你玩兒?」

「是的。或者,至少沒跟我坦誠相見。」

「可是你根本都不了解他,是吧?」

「我只見過他一次,那倒是真的。我看我只是對他們一家子不信任罷了。」

「那麼你覺得為什麼這日記最後落在了母親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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