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七章

「你去了嗎?去葬禮?」

「沒邀請我。也沒邀請科林。只有家人,沒別人。」

「你認為呢?」

「那是他們家人的權利,我想。」

「不是,不是關於那件事。我是說他的那番解釋。」

亞歷克斯喝了一口啤酒。「真是不知道該說真他媽的好帶勁,還是真他媽的好可惜。」

「現在呢?想好了嗎?」

「呃,兩者都有點兒。」

「我想不通的是,」我說,「自殺是自身的某種完滿——我並不是說關注於自身,你知道的,只是涉及到艾德里安——還是某種對他人暗含的嘲諷呢?嘲諷我們。」我看著亞歷克斯。

「呃,兩者都有點兒。」

「你能說點別的嗎?」

「我在想他的哲學教授會有何感想。他們會不會覺得多少要負些責任。畢竟是他們訓練了他的頭腦。」

「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麼時候?」

「他死前三個月。就在你坐的那個地方。所以我才建議咱們在這兒會面。」

「他是要去奇斯爾赫斯特。他看上去怎麼樣?」

「很開心。很快樂。跟他平時一樣,只是狀態更好。我們告別的時候,他說他戀愛了。」

那個臭娘們,我暗自想道。如果說這世上有哪個女的會讓男人愛上她,仍然覺得生不如死,那這個女人非維羅妮卡莫屬了。

「他沒有說說有關她的事?」

「什麼都沒說。你也知道他就那樣。」

「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給他寫信叫他滾出我的生活?」

「沒有,但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什麼不奇怪,是我寫的信,還是說他沒有告訴你?」

「呃,兩者都有點兒。」

我用拳頭搗了亞歷克斯一下,剛好弄灑了他的啤酒。

剛到家還沒來得及回想剛才聽到的事情,就得抵擋老媽的一個個問題。

「打探到什麼消息了?」

我給她講了講來龍去脈。

「那些可憐的警察肯定很不爽,他們得處理這些事。他是不是有『女朋友問題』了?」

我心裡有點想要說:那還用問——他在跟維羅妮卡交往。但是我只是說了句:「亞歷克斯說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還很開心。」

「那他為什麼要自殺呢?」

我跟她短話短說,哲學家的名字都沒提。我極力解釋他是要拒絕一件他本不想要的禮物,是主動出擊,而不是被動接受。老媽聽著這些,頻頻地點著頭。

「看看,我說什麼來著吧。」

「何出此言,媽?」

「他太聰明了。如果一個人聰明到了那個份兒上,自己早晚得把自己繞進去。肯定早忘了常識是什麼了。其實是他的腦袋瓜讓他失常了,所以他才會自殺。」

「是的,媽。」

「你也這麼說?你意思是你也同意?」

要控制住我自己的脾氣,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回答她的問題。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對艾德里安的自殺行為進行了全方位的思索。我自己當然沒指望他會給我一封絕別信,只是為科林和亞歷克斯感到些許失望。我現在該如何看待維羅妮卡呢?艾德里安愛她,卻選擇了自盡:這要作何解釋呢?對於我們大多數人而言,初戀即使沒有走到最後——或許,尤其是沒有走到最後的初戀——才證明、證實了生命的存在。而且,儘管在隨後的幾年中你的想法興許會變,直至我們中的一些人完全對初戀不再抱有幻想,但是,當初戀的火花迸發之時,那是無與倫比的,是不是?你贊同嗎?

但是,艾德里安不認同。也許如果他另有所愛……也許並非如此——亞歷克斯不是說了,他最後一次見到艾德里安,他的情緒很好。難道是在後來的幾個月里發生了什麼大事?但就算真的出了什麼事,艾德里安肯定會在遺書里有所提及。他是我們這幾個人里最較真、最有哲學家思想的:遺書里他寫明的原因,就肯定是他自殺的真實原因。

至於維羅妮卡,我一開始覺得她沒有救艾德里安,很怪罪她,後來又覺得她可憐:看她趾高氣揚地攀了高枝,可最後卻碰上這樣的事兒。我是不是應該向她表達哀思?那她肯定會覺得我很虛偽。如果我聯繫她,她要麼會對我不理不睬,要麼就會扭曲事實,那樣我更沒辦法理清頭緒了。

最終我理清了頭緒。也就是說,理解了艾德里安的解釋,尊重他自殺的那些理由,也很欽佩他。與我相比,他更有思想,性情更嚴謹;他的思維富有邏輯,而且會依自己的邏輯思維採取相應的行動。但是,我覺得,我們大多數人卻恰恰相反:往往我們是做出一個本能的決定,又依此建立起一系列的大道理來解釋自己的決定。然後把這結果稱為常識。我是不是把艾德里安自盡的行為看作是對我們的一種隱含的批評?不。或者至少可以說,我確信他的本意並非如此。艾德里安也許很吸引人,但他從未表現得好像他需要門生信徒;他堅信我們都是人人為己考慮。如果他還活著,那麼他會像我們大多數人那樣「享受生活」,或是想要「享受生活」嗎?也許會;也許他還會意識到自己無法言行一致,而備感內疚與懊悔。

可上面的任何一種假設都無法改變這一事實,即,如亞歷克斯所言,他的離世太他媽的可惜了。

一年之後,科林和亞歷克斯提議大家聚個會。艾德里安的祭日那天,我們三個相約在查令十字酒店喝酒,然後去吃了印度菜。我們想緬懷和追憶我們的朋友。我們記起他和老喬·亨特說他失業了,還說起他給菲爾·狄克遜講愛神與死神。我們講起過去的事情,已經像在說故事一樣了。我們憶起大家慶祝艾德里安獲得了劍橋的獎學金。我們說著說著,發現他雖然去過我們家裡,我們卻從沒去過他家;而且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有沒有問過?——他的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在酒店的酒吧里,用紅酒敬了他,吃過飯後又用啤酒敬了他。吃完飯走出來,我們互相拍了拍彼此的肩膀,並信誓旦旦地說這樣的聚會以後每年都要搞一次。但其實那時我們的人生已經奔向了不同的方向,共同緬懷艾德里安已不足以將我們連在一起。也許他自盡一事毫無隱秘之處,所以結案就比較容易。當然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他的。但是他的自盡更像是一個範例,而不是一場「悲劇」——像《劍橋晚報》上按慣例所稱——於是他很快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隱入了時間與歷史的凹槽之中。

那時,我已經離開家,開始在藝術管理局實習。後來我認識了瑪格麗特;我們結了婚,婚後三年蘇茜出生。我們貸了一大筆款買了棟小房子;每天都要搭公交去倫敦上班。實習期結束後我繼續從事那份工作。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某位英國人曾說,婚姻就像是一頓冗長而無聊的飯局,最先上的是美味的布丁。我覺得這種說法未免太憤世嫉俗了。我陶然於婚姻之中,不過也許有些太過安靜——太過太平——但我感覺這沒啥不好。結婚十來年以後,瑪格麗特移情別戀,愛上一個開飯店的傢伙。我不太喜歡他——他的手藝更不敢恭維——怎麼可能會喜歡他,是不是?我和瑪格麗特共同撫養蘇茜。值得慶幸的是,我和她媽媽的分手對她的影響似乎並不大;我現在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把那套傷害理論用在她身上。

離婚之後,我有過幾次艷遇,但都沒有認真對待。我總會把自己新交的女朋友告訴瑪格麗特。那時候跟她講一講好像是件很自然的事兒。現在,有時候我在想當時我是不是想讓她吃點兒醋;或許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行為,這樣一來,新發展的戀情就沒法兒變成正式的男女關係了。在我這更加空蕩的生活里,我又開始想出各種各樣的主意,都被我稱之為「項目」,也許這樣聽起來可行性更大一些。但其實這些項目沒有一個付諸實施。唉,也無所謂了;其實我的人生故事本來就沒什麼所謂。

蘇茜也長大了,人們都開始管她叫蘇姍 了。她二十四歲的時候,我挽著她的手臂,將她送入婚姻的殿堂。肯是一名醫生;現在他們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錢夾里這兩個孩子的照片,看上去總是比實際年齡要小。我想,這也正常,如果不說「哲學上」「不言而喻的」的話。但你會發現,你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們長得太快了,是不是?」但其實你真正的意思是:對我而言,如今時間流逝得更快了。

瑪格麗特的第二任丈夫還真不那麼太平:他又找了一個和瑪格麗特長得很像的女人,但關鍵的是人家比她要年輕十歲。我和她的關係依然不錯;家庭聚會上常常相見,有時還會一起吃頓飯。有一次,幾杯酒過後,她頗為感傷,提議我們二人不如重新走到一起。按她的話說,怪事情發生了。毫無疑問,確實奇怪,但是現在我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很享受一個人的孤寂。也許我不夠怪異,不想做那樣的事情。有一兩次我倆談起一起去度個假,但是我覺得我們可能都指望對方去謀劃此事,去訂機票、挑酒店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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