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

「但是讓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和我上床是為了跟我複合嗎?」

「我不需要再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在我們交往的時候和我上床?」

沒有回答。

「因為你用不著這麼做?」

「也許我只是不想。」

「也許你不想只是因為你用不著這麼做。」

「好吧,你可以相信任何你願意相信的事情。」

第二天,我把她曾送我的一隻奶盅放到了牛津飢救會的商店裡。我希望她能在窗戶里看到它。但等我前去查看的時候,卻發現貨架上有一樣東西取代了這隻奶盅:一張小幅奇斯爾赫斯特彩色印刷畫,那是我以前送給她的聖誕禮物。

至少我們學的是不同學科,布里斯托爾也是個夠大的城市,不至於讓我們時常碰面。而每當我們碰面時,我就會被一種只能稱為預備罪惡感的感覺所籠罩:總是料想她會說些或是做些讓我感到愧疚的事情。但她根本不屑於跟我說話,所以這一憂慮也就逐漸消失了。我告訴自己,我不必為任何事情感到愧疚:我們都差不多是成年人了,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只不過自由地步入了一段關係,最終沒有結果而已。既沒有人懷孕,也沒有人死去。

暑假的第二周,我收到一封蓋著奇斯爾赫斯特郵戳的信。我仔細觀察信封上陌生的筆跡——字跡圓潤,略有些潦草。出自一名女性之手——是她的母親,絕對沒錯。又一陣預備罪惡感:也許維羅妮卡精神崩潰了,變得形容枯槁,甚至更加瘦小。也許她得了腹膜炎,現在正在醫院裡期盼我的到來。也許……但即使是我也知道這些只是妄自尊大的想像而已。這封信確實來自維羅妮卡的母親;內容十分簡短,而讓我驚訝的是,信里沒有半點指責之意。她聽說我們分手了感到很遺憾,並且肯定我會找到一個更加合適的女孩。但她好像並非意指我是個惡棍,只配找個和我一樣品行低劣的女人。恰恰相反,她另有暗示:我及早脫身是明智的選擇,並送我最美好的祝願。我真希望自己還留著那封信,因為這可以成為證據、鐵證。然而,現在,唯一的證據只能來自我的回憶——一個無憂無慮、生氣勃勃的女人,不小心打破了一個雞蛋,又給我另外煎了一個,並且告訴我再也不要受她女兒的氣。

我回到布里斯托爾,繼續我最後一年的學業。那位身高正常、穿高跟鞋的女孩並沒有像我想像的那麼上心,於是我就一心撲在了學業上。我很懷疑自己有拿一等成績的頭腦,但下定決心非拿二等一級不可。每周五晚上,我就會放縱自己,到酒吧里輕鬆一宿。有一次,有個跟我一直在聊天的女孩和我一起回宿舍過夜。一切都很愉悅、興奮、銷魂,但那之後我們兩人誰也沒有聯繫對方。當時我並沒有像現在這樣關注這個問題。我覺得這種純粹娛樂性的行為在後人看來一定稀鬆平常,不論是對今天的人來說還是對當時的人來說都是如此:畢竟,「當時」指的不就是60年代嗎?是的,沒錯,但正如我所說,這取決於你在哪裡,以及你是怎麼樣的人。如果你聽一堂簡短的歷史課就明白了:大部分人直到70年代才經歷所謂的「60年代」。這也意味著,從邏輯上來說,大部分人在60年代時,實際上是在經歷50年代——或者說,就我而言,兩個時代都各沾了一點邊。這就把事情搞得相當紛亂迷惑了。

邏輯:是啊,邏輯在哪裡?比如說,在我的故事的下一個時間點到來時,它在哪裡?在我最後一年的大學生活大約過半時,我收到了艾德里安的一封信。這是極為罕見的,因為我們兩個都在忙著準備期末考試。當然,他肯定是準備拿一等的。一等之後呢?也許是研究生的學習,之後就是研究院,或者在某個公眾領域謀個職位,可以讓他的頭腦和責任感派上用場。有人曾經告訴我,公務員(或者至少是高級公務員)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職業,因為你得一刻不停地做出道德選擇。也許,那挺適合艾德里安的。我確然認為他不是個老於世故或是熱愛冒險的人——當然在學術領域除外。他不是那種喜歡讓自己的名字或頭像印在報紙上的人。

你們也許會猜到我是故意拖延時間,不想告訴你們接下去那件事。好吧:艾德里安寫信來,是想告訴我他想跟維羅妮卡交往,希望能徵得我的同意。

是啊,為什麼是她,為什麼是這個時候;還有,為什麼要問我?事實上,如果忠實於我自己的記憶,如果有這個可能的話(這封信我也沒有留下),他說的是他和維羅妮卡已經在一起了,事態驚人,毫無疑問遲早會傳到我的耳朵里;因此,看起來最好的辦法是我先從他本人那裡得知這件事。此外,儘管這件事也許會讓我相當意外,他希望我能夠理解並接受這一切,因為如果我無法接受,他就等於背棄了我們的友誼,因此就要重新考慮他的行為和決定。最後,維羅妮卡也認為他應該寫這封信——事實上,這一大半都是她的建議。

正如你能想像的那樣,我很欣賞有關他道德顧忌的那一套路——其隱含之意是,如果我認為他的做法破壞了莊嚴的騎士風範,或者,更好的說辭是,破壞了某種現代倫理原則,那麼,他就會自然而然地並且合乎邏輯地不再和她上床,當然前提是假定她並沒有像愚弄我那樣愚弄他。我也很喜歡這封信的偽善之處,其目的並非僅僅在於告訴我一件我也許還沒發現的事情(或者說很長一段時間裡不會發現的事情),而是想讓我知道,她,維羅妮卡,是如何以舊換新的:換成了我最聰明的朋友,不僅如此,還是個劍橋生,就像傑克兄那樣。同時,也為了警告我:如果我打算去見艾德里安,她也會悠然到場——很明顯,這是想讓我不要和艾德里安見面。花了一天或是一晚上的功夫想到這麼一招,已經相當不錯了。不過,我得再度聲明,這是我現在對當時發生的一切的解讀。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現在對於當初所發生的一切的解讀的記憶。

但是,我覺得我有一種生存的本能,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也許這就是維羅妮卡所說的膽小吧,但我稱之為溫和。不管怎樣,有種感覺警告我不要摻和這件事——至少不是現在。於是我順手拿了張離我最近的明信片——上面印著克利夫頓懸索橋——寫下了這樣的話:「茲收到你21號的信函,本人向你表示衷心的祝賀,並希望藉此告訴你我一切均好,老朋友。」愚蠢透頂,但並非含糊曖昧;這應該可以暫時抵擋一陣了。我會假裝——尤其是對我自己——假裝我一點都不在意。我會努力學習,控制自己的感情,不再從酒吧帶任何人回家,有需要的時候就自慰,確保自己獲取應得的學位。我一切如願以償(而且,我確實得了二等一級)。

考試結束之後,我又繼續在學校待了幾個星期,和一夥不一樣的朋友廝混,隔三岔五地喝酒,嗑點大麻,幾乎什麼都不想。除了在腦海里想像維羅妮卡可能會對艾德里安說我的壞話(「他奪走了我的貞操,然後又立刻把我甩了。所以,這一切簡直就像強姦,你明白嗎?」)我想像她在討好他——我已目睹這一切的開始——在奉承他,在竭盡所能地利用他的偉大前程。正如我所說,艾德里安不是一個老於世故的人,儘管他學術成就斐然。因此,他的那封信才會那麼古板拘執,我常常得自艾自憐地反覆重讀。這樣,等我終於得體地回信時,我完全拋開了那愚蠢如「信函」一樣的字眼。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把自己對他們在一起的種種道德顧忌的想法一一告訴了他。同時我還告誡他要小心,因為在我看來,維羅妮卡很早以前一定受過傷害。然後我祝他好運,並在一個空壁爐里把他的來信給燒了(這是相當惡俗的橋段,我同意此說,但我希望能以年輕為由為自己的這一行為開脫),決定從現在開始將這兩人永遠逐出我的生活。

我所說的「傷害」是什麼意思?那只是我的猜測;我並沒有任何確鑿證據。但每次回顧那個不愉快的周末時,我都覺得那遠不只是一個天真的小夥子發現自己身處較為上層、擅長社交的家庭時所感到的局促不安。當然這種感覺也有。但是我可以感覺到維羅妮卡和她那粗手笨腳的父親串通一氣,她父親覺得我配不上他女兒。維羅妮卡與傑克兄也一個鼻孔出氣,她顯然覺得傑克兄的人生和舉止是無可匹敵的:她公然詢問大家對我的看法時,他就被委任為法官——而這個問題每重複一次就更加顯出她的俯就屈尊——「他還算可以吧,對吧?」另一方面,我在她母親身上卻沒有發現任何共謀之處,她無疑對自己女兒的為人了如指掌。福特太太是如何抓住第一次機會警告我小心她女兒的?是因為那天早上——我到達以後的第一個早上——維羅妮卡告訴所有人我想要睡懶覺,然後就與她的父親和哥哥一起走了。那是胡說八道,我從來沒跟她提過睡懶覺的事。我從來都不睡懶覺,甚至連現在都沒這習慣。

寫信給艾德里安時,我根本不清楚自己所說的「傷害」是什麼意思。現在大半輩子過去了,我也只是比以前稍微清楚了一點。我的岳母(很高興她並沒有出現在這個故事中)並沒有多瞧得上我,但至少她對此非常坦誠,正如她對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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