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我注意到深色的傢具上有一層厚重的反光,還有一盆華麗的盆栽植物,葉子上也反射著厚重的光澤。彷彿為了體現久遠的好客禮節,維羅妮卡的父親一把抓起我的行李箱,然後以一種誇張搞笑的費力姿態,把箱子拎上閣樓,扔到了床上。然後他指著一個有排水口的水池。

「晚上你要是想尿尿了,就尿在這裡。」

我點頭回應,不知道他這樣的表現究竟是想展示男人之間的友好,還是把我當成了下等階級的人渣。

維羅妮卡的哥哥傑克是個一眼就能看透的人:身體健康、熱愛運動的年輕人,喜歡嘲笑一切事物,喜歡捉弄自己的妹妹。他對我的態度,就好像我是什麼珍奇古玩似的,而且我絕非是第一個被拿來展示的人。維羅妮卡的母親對周圍的小插曲都視若無睹,詢問我的學習情況,還老是鑽到廚房裡。我猜她實際上應該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儘管看上去顯然已經和她丈夫一樣年過半百。她看上去並不太像維羅妮卡:一張寬闊的臉龐,頭髮用絲帶綁在額頭上,身材稍稍高於一般人。她身上有某種藝術氣息——五彩斑斕的圍巾,心不在焉的態度,嘴裡哼著歌劇詠嘆調,或是這三者兼而有之——離得太遠,我無法確證。

當時我應該相當局促不安,整個周末都處於便秘的狀態:這是我最主要的真實記憶。剩下的只有各種模糊的印象和含糊的記憶,因此這些回憶可能有些個人偏見吧:比如,儘管是維羅妮卡自己邀請我上她家度假,但一開始她卻彷彿站在家人那邊,和他們一起觀察審視我——儘管我還無法就此判斷,這一切是我局促不安的原因還是後果。周五吃晚飯時,他們問了我許多問題,考察我在社交和智識方面的水準;我感到自己活像個在法庭接受審訊的罪犯。之後,我們看了會兒電視新聞,非常尷尬地討論世界大事,直到就寢時間。如果這一切發生在小說里,等家長關門睡覺之後,情侶之間免不了要偷偷溜進彼此的房間來個熱烈的擁抱。但我們並非小說人物;第一晚,維羅妮卡甚至都沒有給我晚安之吻,也沒有以毛巾什麼的為借口,跑來看看我是否還需要些什麼東西。也許她是怕被她哥哥抓到把柄作為笑料。所以我脫了衣服,洗漱完畢,怒氣沖沖地往水池裡尿尿,然後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著。

第二天,我下樓來吃早飯,發現只有福特太太一個人在。其他人都去散步了,因為維羅妮卡跟大家說我肯定要睡懶覺的。我當時一定沒掩飾好自己對此的反應,因為我能感覺到,福特太太邊準備培根雞蛋邊仔細打量我,她漫不經心地煎著雞蛋,打破了一個蛋黃。我對於如何與女朋友的媽媽談話毫無經驗。

「你們住在這裡很久了嗎?」我終於開了口,儘管我早就知道問題的答案。

她停了下來,給自己倒了杯茶,把另一個雞蛋敲破扔進平底鍋,身子向後靠在一個堆滿碗碟的櫥柜上,說:

「不要總讓維羅妮卡占你便宜。」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該對這種干涉我們關係的行為感到生氣呢,還是該從實招來,開始「討論」維羅妮卡?於是,我有點拘謹地問道:

「您這話什麼意思,福特太太?」

她看著我,隨和地微微一笑,她輕輕搖了搖頭,然後說道:「我們在這裡住了十年了。」

因此直到最後,她仍舊和其他家庭成員一樣,對我來說都是一團謎,但至少她看起來還挺喜歡我。她大方地往我盤子里又加了一個蛋,儘管我並沒有開口要,也並不想吃。打破的雞蛋殘骸仍舊在鍋里躺著;她隨意地把這些殘留物撥到垃圾桶里,然後把滾燙的油鍋扔進水槽。冰涼的水沖在鍋里,發出嘶嘶的響聲,一團蒸汽冒了上來,她哈哈大笑,好像對這小小的破壞行動感到非常得意。

維羅妮卡和男人們回來時,我估計會有新一輪的審查,甚至某種把戲或是遊戲;然而他們卻十分禮貌地詢問我昨晚睡得如何,在這裡是否過得舒坦。這本應該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被他們所接受,但卻更像是他們已經對我心生厭煩,而這個周末也僅僅是必須和我共度的時間而已。也許這一切只是我的多疑罷了。但從樂觀的一面來看,維羅妮卡的親昵舉動表現得更為公開;喝茶的時候,她也很樂意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手指把玩著我的頭髮。她還一度轉頭對她哥哥說:

「他還算可以吧,是不是?」

傑克朝我眨眼使了個眼色;我沒有眨回去。恰恰相反,我總感覺自己好像偷了毛巾,或是滿腳泥濘地踩在他們的地毯上。

不過,總體而言,一切還算正常。那天晚上,維羅妮卡領著我上樓,終於正兒八經地給了我一個晚安吻。周日午餐時,有一大塊烤羊羔,上面伸出無數迷迭香的小枝,彷彿幾株聖誕樹。我好歹也是懂禮貌的人,因此說這羊肉好吃得無與倫比。然後我又看見傑克朝他老爸使眼色,好像在說:真是會拍馬屁。但是福特先生開心地咯咯笑道:「聽聽,聽聽,提案贊成。」而福特太太則對我表示了感謝。

等我下樓告別時,福特先生抓住我的行李箱,對他妻子說:「我想你應該數過勺子的數量了,沒少吧,親愛的?」她根本懶得回答,只是對我微笑著,好像我們倆有什麼秘密似的。傑克沒有露臉向我告別;維羅妮卡和她父親坐進了車子前座;我繼續獨自坐在後排。福特太太靠在門廊上,頭頂上方爬滿外牆的紫藤上灑滿了陽光。就在福特先生髮動汽車時,我向福特太太揮手告別,她也做出了回應,但不是像普通人那樣抬起手掌揮舞,而是在腰部位置進行水平擺動。我真後悔自己沒有和她多聊點。

為了防止福特先生再次向我介紹奇斯爾赫斯特的種種奇觀,我對維羅妮卡說:「我喜歡你媽媽。」

「聽起來好像你有情敵了,維羅。」福特先生戲劇性地倒抽一口氣,「仔細想一想,好像我也有情敵了。破曉時分決鬥吧,好小子?」

我的火車晚點了,原因是周日例行的鐵路工程工作。傍晚時分,我到了家。我記得自己終於痛痛快快地拉出了積存一個周末的大便。

差不多一周之後,維羅妮卡進城來了,這樣我就能把她介紹給高中時的老朋友。那天我們漫無目的地瞎逛,沒有人想要為行程負責。我們在泰特現代藝術館附近轉悠,然後到白金漢宮,進了海德公園,朝公園裡的演講角走去。可不巧,沒有人在演講,於是我們又漫無目的地沿著牛津街閑逛,瀏覽兩邊的商店,最後來到了特拉法爾加廣場 的獅子雕像旁。任何人都會認為我們是一群觀光客。

一開始,我在觀察我的朋友對維羅妮卡的反應,但很快就對她對於他們的想法產生了更多興趣。科林的笑話比我的笑話更能把她逗樂,這讓我感到有些惱火;然後她又問亞歷克斯他父親的發家史(海上保險,他告訴她,這讓我感到很驚奇)。她好像很樂意把艾德里安放在最後。我曾告訴過她他在劍橋讀書,因此她不停地拿各種名人的名字出來問他。對於其中一些名字,他點頭說:

「是的,我認識他們這類人。」

這說法在我聽來相當不禮貌,但維羅妮卡好像並不在意。不僅如此,她開始繼續談論各種大學、指導老師和小吃館,這讓我覺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你怎麼會對那裡那麼熟悉?」我問。

「傑克就在那裡。」

「傑克?」

「我哥哥——還記得嗎?」

「讓我想想……是不是比你父親年輕的那位?」

我自覺這笑話還不賴,可是她卻連個微笑都懶得給。

「傑克在那裡學什麼?」我問,試圖彌補剛才的失誤。

「倫理學。」她回答道,「和艾德里安一樣。」

我真想對她說,我知道艾德里安該死的在讀什麼,謝謝您了。但我沒有這麼做,生了一會兒悶氣,之後開始和科林討論起電影來。

傍晚時分,我們拍了照;因為她說想要一張「和你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們三人禮貌地排成一列,但她卻將他們重新排列了一遍:艾德里安和科林,兩個最高的分別站在她的兩邊,亞歷克斯則站在科林旁邊。沖印出來的照片中,她看起來比實際上顯得更為嬌小。許多年後,當我重新審視這張照片,尋找答案時,不禁想到她從來都不穿任何高度的高跟鞋。我在別處讀到過這樣的話,如果你想讓別人認真聽你說話,不要提高音量,而應該降低音量:這才是喚起注意的真正有效的方法。也許,同樣地,她玩的是身高的詭計。儘管她究竟是不是故意為之還不得而知。我和她約會的時候,彷彿她的所有行動始終出於本性。但當時,我對於女性也許會巧妙操縱男人的說法一概嗤之以鼻。這也許能讓你更多地了解我,而不是她。而即使要我在人生的晚年得出結論,說她確實一直都那麼精於算計,我也不認為這一點能夠幫助解決問題。我所說的「幫助解決問題」,意思是:幫到我。

我們陪她走到查令十字車站,以一種模仿英雄的滑稽姿勢向她揮手告別,彷彿她要搭車前往的地方不是奇斯爾赫斯特,而是撒馬爾罕 。然後,我們坐在車站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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