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中的「新樂音」

陸建德

不變的自我往往是美好的虛構。我們不少成語(如白璧無瑕、懷瑾握瑜、懷真抱素、泥而不滓)都強調人的恆定性,《離騷》里的詩人還自稱「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內美」指先天的品質,是一種先於社會與歷史的完足,就像橘樹的基因一般。其實自我受制於時間,通過回憶不斷生成變化。如果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理解有所不同,那麼回憶在發揮關鍵作用。朱利安·巴恩斯的《終結的感覺》是一部回憶之書,它既是在回憶中寫成,也是對回憶的心理特點的探究。小說敘述者對過去的理解變了,對自己的認識也變了。「我是誰?」這一問題不僅在無形中引導主人公與自己的搏鬥,也在每一位讀者的耳邊迴響。

回憶是一口深井。愛爾蘭詩人西默斯·希尼在《個人的詩泉》里寫道:有的淺井閃過訪問者的臉龐,而「有些井發出回聲,用純潔的新樂音/應對你的呼聲」。兩種不同的井象徵了不同的回憶目的,一種是自戀式的,另一種是為了發掘:

去撥弄污泥,去窺測根子,

去凝視泉水中的那喀索斯,他有雙大眼睛,

都有傷成年人的自尊。我寫詩

是為了認識自己,使黑暗發出迴音。

但是「撥弄污泥,去窺測根子」很難與「認識自己」完全對立起來。有時候人們需要有「撥弄污泥,去窺測根子」的勇氣,因為那個沉睡的地帶也許正是自己記憶的禁區。《終結的感覺》的敘述者就是不斷在記憶深處中挖掘,衝破自己不知不覺間設置的障礙,最終聽到了「純潔的新樂音」。他跳脫出狹隘的自我,開始從他人的角度來觀察、分析自己的歷史,並且變得具有同情心。

早在80年代,巴恩斯就憑藉為數不多的幾部小說躋身英國一流作家的行列,我國英語文學研究界早就對他寄予厚望。1997年出版的《英國小說研究》第四卷《現代主義之後》(社科出版社)就收有阮煒先生論巴恩斯和他的成名之作《福樓拜的鸚鵡》(1984)的文章。

巴恩斯在牛津就學時讀的是現代語言專業,主修法語。《福樓拜的鸚鵡》展示出巴恩斯在法國文學上的精湛知識,深得法國人好感,出版那年獲法國梅第奇獎,數年後作者還被法國文化部授予文學藝術軍官勳章。 可以說他在法國是最受歡迎的當代英語作家之一。巴恩斯曾任《紐約客》的倫敦通訊員,在美國也擁有大量讀者。以筆者之見,巴恩斯是當今世界上最優秀的作家之一。

《終結的感覺》敘述者托尼·韋伯斯特是一個極其普通的人,年齡應該與巴恩斯差不多,在上世紀60年代上的大學。小說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托尼對學生時代的回顧(也夾雜了四十年之後的評點),主要講他中學與大學的生活。

托尼在中學裡有兩個好朋友,形成三人幫,他們的手錶表面從來戴在手腕內側,後來這「鐵三角」增加了艾德里安·芬恩。艾德里安智力超群,他喜愛的作家是加繆和尼采,可見高出同學一截。他在課堂上的表現如此出色,看來是讀書的好料子。艾德里安的母親早就離家出走,父親一人撫養他和妹妹。小團伙里的同伴用粗魯的語言追問艾德里安,他母親究竟為什麼離開,艾德里安不知道,他的回答十分平和。他說自己「愛母親,敬重父親」。奇怪的是艾德里安並沒有因為成長於單親家庭而憤世嫉俗,怨天尤人。反之,他待人接物顯得比「鐵三角」中的成員都要成熟,對少年人故意衝撞的用語,他小心迴避。後來他獲得獎學金進劍橋,大家也並不意外。

中學畢業後,托尼到布里斯托爾讀大學,很快就交上了維羅妮卡,一位學西班牙文學的女生。他曾經把自己的女朋友介紹給中學裡那幾位朋友,並一起在倫敦留了影。有一次托尼應邀到維羅妮卡家度周末,那是一次讓他難以忘懷的經歷。托尼帶的皮箱偏大了,維羅妮卡的父親藉此開玩笑,很不得體,他的一系列語言都有故意傷害托尼自尊心之嫌。托尼意識到自己的家庭背景不及女友,感到有點羞愧。維羅妮卡家是獨棟房子,位於比較殷實的肯特郡,她父親還是公務員,那在英國是受人尊敬的職業,而托尼壓根兒沒有提及他自己的父親,想來是他的自卑在作怪。托尼做客時因自卑而更加拘謹,然而只有維羅妮卡的母親使他感到一絲溫暖。托尼究竟愛維羅妮卡嗎?從托尼早期的回憶來看,他對這位身材嬌小的姑娘的興趣主要停留在生理學層面上,性衝動說來就來,情感之流卻是受到壓制的。他認定維羅妮卡是處女,僅僅因為她不願意和他上床。並不合理的推斷會被下意識地誤解為「事實」,一旦「事實」崩塌,心理上就無法承受。

他們最終還是上床了,但是在托尼的回憶里是這樣表述的:「我們分手以後,她和我上了床。」 對托尼而言,那次經歷太重要了,然而他的敘述十分簡略,可見他是不大愉快的。托尼沒有告訴讀者他的重大發現以及隨之而來的不快,這一點自然逃不過讀者的眼睛。維羅妮卡有一點如何安全做愛的經驗,這讓托尼無法忍受。但是他沒有說。巴恩斯在關鍵處留白,這是他的高明。實際上兩人上床並不是在分手之後,而是在分手之前。托尼顛倒時間次序,圖的是自己的方便:他不必因做愛而負有責任,以更明確的語言來界定兩人的關係。維羅妮卡意識到了他的畏縮與自私,說:「你可以相信任何你願意相信的事情。」

兩人居然就這樣在上床後立即分手了,維羅妮卡感覺極壞,不過她並沒有記恨。維羅妮卡的慷慨可以從這件事上看出來。大學最後一年,艾德里安寫信給托尼,表示想跟維羅妮卡交往,希望徵得托尼的理解與同意。這封信本來是善意的見證,如果托尼回信,做出一些友好的表示,他們可以繼續做朋友,結束托尼製造出來的他與維羅妮卡之間的敵對。但托尼對這封本來不應引起誤會的信件做了很多猜想,斷定是維羅妮卡「想讓我知道,她,維羅妮卡,是如何以舊換新的:換成了我最聰明的朋友,……同時,也為了警告我:如果我打算去見艾德里安,她也會悠然到場——很明顯,這是想讓我不要和艾德里安見面。」 他習慣於從最壞的方面來認識別人的動機,一而再,再而三。

這是他的自白:「我覺得我有一種生存的本能,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也許這就是維羅妮卡所說的膽小吧,但我稱之為溫和。」他回了信,並且交代了大致內容:他的顧忌和告誡,然後是他的祝福。他決心再也不受這兩人的干擾,要把他們從自己的生活中清除出去。托尼自己受到了非正常情緒的傷害,但是他卻斷定維羅妮卡「很早以前一定受過傷害」。他並不是完全無意識的。他知道,很多人做出一個本能的決定,會找出一些大道理來解釋自己的決定,並將結果稱為常識。然而,托尼關於自己那封回信的記憶是否有誤?

就在他大學畢業不久,傳來艾德里安在劍橋自殺的消息。在這樣的時候,他應該向維羅妮卡表達哀思,但是他是這樣想的:「她肯定會覺得我很虛偽。如果我聯繫她,她要麼會對我不理不睬,要麼就會扭曲事實,那樣我更沒辦法理清頭緒了。」

小說第二部分是主人公退休之後的敘述。托尼志願管理住處附近一家醫院的圖書室,穿梭於病房送書、收書。但是有一天,他的生活變了:他收到了法律事務所來信。原來維羅妮卡的母親去世了,她五年前立下了遺囑,要遺贈托尼五百英鎊,並要把艾德里安的日記轉給托尼保管。為什麼有這筆遺贈?為什麼維羅妮卡的母親有權支配艾德里安的日記?正是這些問題啟動了托尼對自己過往歷史的修正,尋回了被記憶扭曲、刪改甚至完全抽毀的片段。

無非出於好奇,他想知道維羅妮卡和艾德里安後來的生活,更想從維羅妮卡那裡索取法律上說現在應該屬於他的艾德里安日記。托尼於是又與維羅妮卡聯繫,即使碰了釘子,還是不依不饒。維羅妮卡不堪其擾,當面交給他一封信的複印件,那就是托尼當年寫給艾德里安的所謂告誡與祝福。信上處處是平庸的惡毒,如不是親眼所見,托尼難以相信。此時他帶著羞愧回憶往事。多年封壓住自己記憶的那塊青石板漸漸被移開,托尼「撥弄污泥,去窺測根子」,開始真正認識他自己。

他的記憶之城出現了裂痕,原來堅實的地基動搖了。記憶作弄人,只說明時間是宰制一切的神力:「時間先安頓我們,繼而又迷惑我們。我們以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實我們只是安然無恙而已。我們以為自己很有擔當,其實我們十分懦弱。我們所謂的務實,充其量不過是逃避現實,絕非直面以對。」托尼突然明白,他以往的人生故事是講給別人聽的,更是講給自己聽的,免不了有很多下意識的調整、修飾和剔除。維羅妮卡和艾德里安決定寫信給托尼,告知他們的戀愛關係,絕非故意為之的殘酷之舉。托尼自問:

我為什麼要(在回信中)表現出很憤怒呢?因為受傷的自尊、考試前的壓力、孤立感?這些全都是借口而已。不,我此刻沒有感到恥辱,或者愧疚,而是我生命中很少有過的、比前兩者更強烈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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