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章

一天,我問酒保:「能不能換個口味,給我弄點薄薯片?」

「什麼意思?」

「就是像法國人那樣,來點薄薯片。」

「沒有,我們沒有的。」

「但是菜單上說你們的薯片是手工薯片。」

「沒錯。」

「那,你們就不能切薄一點兒嗎?」

酒保一向和藹可親的表情不見了。他看著我,就好像不確定我到底是書獃子學究呢還是傻瓜一個,或者也許兩者兼而有之。

「手工薯片的意思是厚薯片。」

「但是你要是手工切薯片的話,就不能切薄一點兒嗎?」

「我們不切的,運過來就那樣。」

「所以你們不在店裡切薯片?」

「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也就是說,你們稱為『手工薯片』的東西是在別的地方切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機器加工的?」

「你是地方議會的還是怎麼的?」

「完全不是。我只是有點疑惑,從來都不知道『手工』是指『厚』,而不是『真正由人工切』。」

「呃,現在你知道了。」

「不好意思,我剛剛只是沒弄明白。」

我退回到自己桌子旁邊,等著上菜。

就在那時,我看到他們五個全都走了進來,那個年輕護工陪著,我在維羅妮卡的車上見過這個人。路過我旁邊時,那個徽章男停下來點了點頭,獵鹿帽上幾個徽章輕輕叮噹作響。其他幾個人跟在他後面。看到我時,艾德里安的兒子側過身子,像是要離我遠點,同時也離霉運遠點。他們走到屋子另一邊牆旁邊,但並沒有坐下來。護工走到吧台前,要了酒水。

我的鱈魚和手工薯片來了,薯片是盛在一個金屬罐里的,裡面還包了一層報紙內襯。那個年輕人在我桌邊停了下來,我當時可能在自顧自地傻笑吧。

「能跟您談談嗎?」

「當然可以。」

我示意他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他坐下的時候,我注意到,隔著他的肩膀,他們五個都在看著我,手裡拿著杯子,但並沒有在喝。

「我叫特里。」

「托尼。」

因為坐著,我們握手的樣子很尷尬,手肘抬得老高。剛開始的時候,他保持沉默。

「薯片?」我問道。

「不用,謝謝。」

「你知不知道他們菜單上的『手工』薯片,其實只是『厚』薯片,並不是說它們就真的是人工切割的?」

這話一說,他看我的表情就跟那個酒保一樣了。

「是關於艾德里安的事情。」

「艾德里安。」我又重複了一遍。我怎麼就從來沒想過他的名字呢?除了艾德里安,他還能叫什麼呢?

「你的出現讓他很不自在。」

「不好意思。」我回答道,「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讓他不自在了。我再也不想煩誰了。永遠不會了。」他看著我,好像在懷疑我這話是不是暗藏譏諷呢。「沒事的。我不會再出現在他面前了。我吃完東西就走,以後你們誰也不會再見到我了。」

他點了點頭。「介意跟我說一下你是誰嗎?」

我是誰?「當然不介意。我叫托尼·韋伯斯特。多年前跟艾德里安的父親是朋友。我們是同學。我過去也認識他母親維羅妮卡,而且挺熟的。後來我們就失去聯繫了。不過過去幾周我們又見了面。不對,其實應該是過去幾個月。」

「幾個月?幾周?」

「沒錯。不過我以後應該也不會再見維羅妮卡了,她不願意再見我了。」我說這話的時候,盡量顯得自己是在陳述事實,而不帶有可憐兮兮的感覺。

他注視著我。「你應該理解我們不能談論客戶的過去。這事關客戶隱私。」

「當然。」

「但是你剛剛說的那些完全驢唇不對馬嘴。」

我又想了想。「哦,維羅妮卡!不好意思,我想起來了,他——艾德里安——叫她瑪麗。我猜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自稱瑪麗吧。那是她的中間名。但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都叫她維羅妮卡。」

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他們五個都站著,焦急地看著我們,仍然沒有在喝。我的出現讓他不舒服,這讓我覺得很羞愧。

「你要真是他父親的朋友——」

「同時又是他母親的朋友。」

「那我覺得你沒搞清楚。」至少他換了個說法。

「我沒有嗎?」

「瑪麗不是他母親,是他姐姐。艾德里安的母親大概半年前去世了。他受了很大打擊,所以最近……才狀況不大好。」

很機械地,我放了一片薯片在嘴裡,然後第二片。薯片太淡了,這就是厚薯片不好的地方。裡面土豆太多了。薄薯片不光外面很脆,鹽分也分布得更均勻。

我能做的就只有跟特里握個手,然後把自己的承諾重複一遍。「希望他能好起來。我相信你們會把他照顧得很好的。他們五個看起來相處得很不錯。」

他站起身來。「唉,我們儘力而為吧,但幾乎每年預算縮減都會影響到我們。」

「祝你們好運。」我說。

「謝謝。」

結賬的時候,我給了平時兩倍的小費。至少這樣我也算是有所幫助。

後來,回到家,花了點時間又把事情重新理了一遍,我總算搞清楚,弄明白了。我明白了為什麼艾德里安的日記一開始就會在福特夫人手裡,明白了她為什麼會寫下「附言:這聽起來雖然有些奇怪,但我想,他人生的最後幾個月是快樂的。」明白了第二個護工說的「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是什麼意思,甚至明白了維羅妮卡說的「血腥錢」的意思。還有最後,給我看的那張紙上艾德里安的話的含義。

「那麼,你如何表達一個包含b,a1,a2,s,v五個整數的累加賭注呢?」接著是幾組公式,表示可能的組合方式。現在一切都清楚了。第一個a是艾德里安,另外那個是我,安東尼——他以前正經點兒叫我的時候就這麼叫的。b代表寶寶,而這個寶寶的母親,年紀過大,生孩子相當危險。結果呢,孩子生下來就有毛病。現在這孩子已經是四十歲的大男人了,沉浸在悲痛之中。他叫他姐姐瑪麗。我看著整個事件的責任鏈,在那兒看到了自己的名字縮寫。記得我在那封惡毒的信里還強烈建議艾德里安詢問一下維羅妮卡的母親。我又看了一遍自己的文字,它們將會永遠陰魂不散地纏著我,就像艾德里安沒說完的話一樣。「因而,比如,假使托尼……」我知道自己現在什麼也改變不了,什麼也補救不了了。

你的生命走向終結——不對,不是生命本身,而是其他什麼東西:生命中任何改變的可能性的終結。你有一段漫長的暫停時間,足夠讓你提出這樣的問題:我還有其他什麼事做錯了嗎?我想到了特拉法爾加廣場上的一幫孩子;想到了一位年輕女子此生唯一一次起舞;想到了自己現在不知道或不明白的東西;想到了自己永遠不可能知道也不會明白的東西;想到了艾德里安對歷史的定義;想到了他的兒子把自己的臉塞進一堆加厚廁用紙裡面就是為了躲開我;想到了一個女人無憂無慮、粗心大意地煎雞蛋,其中一個碎在了平底鍋里也不在意,然後還是同樣那個女人,在陽光照耀的紫藤下偷偷做了個水平的手勢。然後我想到了月光下,浪頭洶湧而過,漸漸消失在了上游,後面跟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學生,他們的手電筒光在黑暗中相互交織。

有累積。有責任。除此之外,還有動蕩不安。浩大的動蕩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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