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7

靜秋解釋說:「河那邊的人都認識我,過了這道河,就沒人認識我了。」

他會心地一笑,跟著她繼續往前走,問:「我們要走哪裡去?別走太遠了,當心你媽媽找你。」

靜秋說:「我知道前面江邊有個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說有話說嗎?我們去那裡說話。」

兩個人到了那個亭子,裡面空無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沒有誰會跑出來喝東南西北風。亭子就是幾根柱子扛著個頂子,四面穿風,靜秋找個柱子邊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擋一點風。老三在柱子另一邊的凳子上坐下,他問:「你吃飯了沒有?我還沒吃晚飯。」

靜秋急了,勸他:「那你去那邊餐館吃點東西吧,我坐這裡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餓,又勸他,他說:「我們一起去吧,你說了這裡沒人認識你,就當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靜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們找了一家僻靜的餐館,是家「小麵館子」,就是不賣飯,只賣麵食的那種。老三問她想吃什麼,她堅持說她什麼也不吃,說你再問我就跑掉了。老三嚇得不敢問了,叫她在桌子邊坐著等,他自己去排隊。

靜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上過餐館了。還是很小的時候,她跟爸爸媽媽一起上過餐館,多半是吃早餐,無非是包子油條豆漿油餅之類的。但這些在文革當中也被拿出來批鬥過了,說她們家是資產階級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來了,減了工資,後來又被趕回鄉下去了,所以她應該有七、八年沒上過餐館了。平時早飯就是在家炒剩飯吃,或者在學校食堂買饅頭。後來因為差糧,就總是買那種尾面饅頭吃。尾面是麵粉廠打麵粉的時候剩下的邊角廢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難吃,但因為不要糧票,靜秋家早飯多半吃那個。

老三買了不少東西,分幾次端到桌子邊來。他遞給她一雙筷子,說:「你---無論如何隨便吃點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勸了幾遍,她不動筷子,他也不動,她只好拿起筷子吃點。剛好老三買的東西是她小時候最喜歡吃的,就像他鑽到她心裡去看過了一樣。他買了「大油餅」,外面象油餅一樣是炸得黃黃的,但裡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蔥,香氣撲鼻。他買了幾個肉包子,蒸得白白的,還在冒熱氣,讓人很有食慾。他還買了兩碗面,湯上面有蔥花和香油星子,聞著就很好吃。她一樣吃了一點,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為什麼,靜秋每次吃老三買的東西的時候,心裡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個自私自利的人,背著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樣。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錢,能把一家人帶到餐館裡,大手大腳的用錢,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那就好了。

但她沒這些錢,現在家裡不僅缺錢,還缺糧。為了填飽肚子,她媽媽請人弄到一種票,可以買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廠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賣給農民餵豬的,現在不知怎麼拿出來賣給人吃,一斤糧票可以買四斤,差糧的人就買碎米吃。

碎米很難吃,一嚼就滿嘴亂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幹凈,夾雜著很多碎石子和谷頭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時、一小時的,因為要把碎米泡在一個臉盆里,再用一個小碗,每次舀一點米,和著水,慢慢盪,慢慢盪,先把浮在水面的谷頭子盪掉,再把米盪進另一個臉盆里,舀一碗水,盪很多下,只能盪一點米出來,然後再舀水,再盪,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靜秋總是親自淘米,因為媽媽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幹凈,如果把那些石子、谷頭子吃下去,掉到盲腸里去了,會得盲腸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裡一淘半小時一小時,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懷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飯不用交糧票,不管有菜沒菜,飯總是可以敞開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說:「我說個事,你不要生氣,行不行?」他見她點頭了,就從衣袋裡拿出一些糧票,「我---有些糧票,多出來的,我用不著,你要不嫌棄,就---拿去用吧。」

靜秋推脫說:「你自己用不著,寄回去你家裡人用吧---」

「這是L省的糧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沒用。你---拿著吧,如果你用不著,就隨便給誰吧----」

「你怎麼會剩下這麼多糧票?」

「我們隊直接從西村坪買糧,根本不用糧票的----」

她聽他這樣說,就收下了,說:「那----就謝謝你了。」她看見他滿臉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剛給了他很多糧票一樣。

吃完飯,靜秋跟老三一前一後往亭子那裡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軟,吃了人家的嘴軟,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處都軟了?

21

兩個人又回到亭子那裡坐下,可能剛吃過東西,似乎不覺得冷了。老三問:「還記得不記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裡一動,他真的是為這個來的。但她不說她也記得,只淡淡地說:「你說有話跟我說的呢?有什麼話就快說吧,過一會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麼情況都摸清楚了,說:「十點封渡,現在才八點。」他看了她一會,小聲問,「你是不是聽別人說了----我以前那個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說:「是你未婚妻。」這個詞實在是太正規了,但在當地口語里,沒有一個跟「未婚妻」相應的土話。如果用「對象」或者「女朋友」來代替,又覺得沒到火候,不能體現出問題的嚴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們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說,你自己對大嫂說的,你有未婚妻,你還給了照片她---」

「我對她說我們在一起,是因為她---要把端芬介紹給我。她們一家都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直接說不行呢?」他聲明說,「 但我們兩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結了。你要不信的話,我可以把她的信給你看。」

「我看她的信幹什麼?你不會編一封信出來?」她嘴裡說著,手卻伸出去了,問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給她,她跑到路燈下去看。路燈很昏暗,不過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說老三故意迴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經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寫得不錯,比靜秋看到過的那些絕交信寫得好多了,不是靠毛主席詩詞或語錄撐檯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靜秋看了一下落款,叫「卓婭」,她脫口問道:「卓婭不是個蘇聯女英雄嗎?」

「那時的人都興起這些名字,」他解釋說,「她比我大幾歲,是在蘇聯出生的。」

靜秋聽說卓婭是在蘇聯出生的,敬佩得無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個拿不定主意愛誰,跑去問山楂樹的女孩聯繫起來了。她自卑地問:「她是不是---好漂亮?端芳和大嫂都說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誰的眼睛裡了。在我眼睛裡,她----沒有你漂亮----」

靜秋覺得雞皮疙瘩一冒,這種話也說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像搞壞了,又從「濕褲」公子變回「紈絝」公子了。試想,一個正派人會當著別人面說人家漂亮嗎?而且他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義了?當面不說,背後亂說,開會不說,會後亂說,這不是毛主席批評過的自由主義傾向嗎?

靜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謊,肯定是在哄她。問題是他這樣哄她的目的是什麼?可能轉來轉去,又回到那個「佔有」的問題上來了。她四面一望,方圓幾百米之內一個人都沒有。剛才還在為這個地方僻靜心喜,現在有點害怕自己把自己丟到陷阱里來了。她決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軟,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軟。

她把信還給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給我看,說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誰還敢給你寫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這也是沒辦法了,一般來講,我還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給你看,你就不會相信我,你叫我有什麼辦法?」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說,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讚頌她的威力一樣。她進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說了,你這樣的人,能對她出爾反爾,就能對----別的人出爾反爾---」

他急了:「怎們能這樣看問題呢?毛主席還說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長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現在是新社會,哪裡還有什麼父母包辦的婚姻?」

「我不是說父母包辦,我們也沒有婚姻,只是兩邊家長要促成這個事。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謂幹部子弟當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話說了算的,也是父母從小注意讓他們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觸,只跟某些人接觸,所以到頭來,多少都有點----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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