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5

你很有才華,很有天分,但生不逢時,不能得到施展。你自己不能看低自己,要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總有一天,你的才華會得到社會承認的。

你父母蒙受了一些不白之冤,那不是他們的過錯,你不要覺得自己出身在這樣的家庭就低人一等,他們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今天被人瞧不起的人,說不定明天就是最受歡迎的人,所以不必因為這些社會強加的東西自卑。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過問你做工的事,但是我還是想說,那些太重太危險的事,就不要去做了。萬一出了事,媽媽該多難過。體力勞動不要逞強,搬不動的東西,不要勉強去搬;拖不動的車,不要勉強去拖。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把身體累壞了,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你不理我,我也不怪你。你是個聰明智慧的人,如果你不願意理我,肯定有你的道理。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原因,也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就不逼你告訴我了,什麼時候你願意告訴我,再告訴我。

認識你的這幾個月,我過得很愉快,很充實。你給我帶來很多我從未體驗過的快樂,我很珍惜。這幾個月里,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或者你不喜歡的地方,希望你多包涵。」

走的那天,是個星期天,教改組的人七點半就出發了。靜秋開始還怕教改組的人會批評她帶著端芳和端林,結果幾個帶隊的都把靜秋好一通表揚,說你這次是真的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結下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了。

端林背著一大袋核桃,還幫靜秋拿東西,端芳也幫那兩個女生拿東西。大家有說有笑,十分熱鬧。奇怪的是,來的時候,好像這段山路很長很長,望不到盡頭。回去的時候,不知道是路熟悉些了,還是快回家了,好像一下就走到那棵山楂樹了。

已經是四月底了,那樹還沒開花。

靜秋走熱了,趁大家都在山楂樹下休息的時候,躲到一邊去脫毛衣。脫著脫著,就想起那天跟老三一起走這段路的情景了,她也是躲在一邊脫毛衣,而他就老老實實地站在不遠的地方,背對著她,一直到她說「好了」,他才轉過身來。她朝他上次站過的地方望了半天,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回到家,靜秋髮現媽媽又犯病了,躺在床上,臉色白得可怕。妹妹在學校食堂門前的一塊大石頭上劈柴,想把一根彎頭彎腦的樹棍劈開,截短了做生火柴。

靜秋心疼不已,忙跑過去,從妹妹手裡拿過斧頭,自己來劈,叫妹妹去把核桃砸了給媽媽吃。

端芳對端林說:「老二,還不去幫著劈柴?」端林彷彿如夢初醒,從靜秋手裡奪過斧頭,劈了起來。

那時大家都是燒煤,生火的柴是計畫供應的,一個月十五斤,用完了就沒有了,所以很多人家的煤爐都不熄火,只用調得稀稀的煤封火,第二天打開接著燒。昨天可能是火沒封好,熄掉了,而靜秋上次回來劈好的柴又用完了,所以妹妹正在狼狽不堪地想辦法生火,幸好姐姐回來了,不然今天可能連飯都吃不上。

端林一口氣把靜秋家僅存的生火柴都劈了,截短了,放在那裡備用。端芳笑靜秋家燒的柴這麼短,只有三寸左右,如果是在她家,一整根棍子就塞進灶里去了。

端林聽靜秋說每個月就只有這麼三五根棍子,要用一個月,就許諾說下次來的時候,把家裡的劈柴背些過來。

煤爐生好了,火一時上不來,靜秋只好拿個扇子猛扇,想快點把飯做好,端林他們吃了還可以到市裡逛逛,不然等吃完飯,他們也該坐車回去了。端芳想幫忙做飯,找來找去找不到靜秋家的碗櫃砧板什麼的,好奇地問:「你們家沒碗櫃呀?」

靜秋說:「我們家什麼都沒有。」

靜秋家真的是什麼都沒有,家徒四壁,桌子是學校的舊課桌,凳子是學生用過的舊凳子,床是學校的長板凳上架著幾塊木板。床上的床單被子倒是洗得乾乾淨淨,但也都補過了。吃飯的碗就放在一個舊臉盆里,砧板是一塊課桌面改的。

端林吭哧了半天,說:「你家怎麼比----我們山裡人家還---窮?」

端芳瞪端林一眼,端林不敢多言語了。

好不容易把一頓飯弄熟了,幾個人坐下來吃飯。靜秋家就一個套間,里外兩間房,總共十四平米,是一間教室隔出來的。以前她哥哥住外間,她跟媽媽、妹妹三人住裡間。現在她哥哥下鄉了,就她住外間,她媽媽和妹妹住裡間,吃飯就在她住的那間。

正吃著飯,一陣風刮來,靜秋家裡象下黑雪一樣落下一些髒東西來,靜秋說聲「糟糕」,連忙找報紙來遮桌上的飯菜,並叫大家把自己的碗遮住。大家發現自己碗里已經落了一些黑灰,端芳問這些黑片片是什麼東西,靜秋告訴她說這是從對面學校食堂飄來的穀殼灰。

K市八中食堂燒穀殼,煙囪里總往外冒那些燒過的穀殼,像黑色的雪片。靜秋家住的房子沒天花板,一起風,穀殼灰就從瓦縫飄進來了。以前她隔壁還住著兩家,因為這個原因,都要求學校重新分房,搬到別處去了。但靜秋的媽媽因為有那些家庭問題,學校有點另眼相待,所以就沒分到別的房子,只好住在這裡。

靜秋狼狽不堪,沒想到家裡的窘境全都讓端芳兩兄妹看見了。但她又有點慶幸,幸好今天來的不是老三。不然的話,老三見到這種狀況,他這個在幹部家庭過慣了的人,還不掉頭就跑?那還不如叫她死。

吃過飯,靜秋送端芳兩兄妹到市裡去,還來不及逛商店就快到下午四點了,三個人急急忙忙趕到長途車站,買了最後一班車的票,端芳兩兄妹就回家去了。靜秋很慚愧,人家兩兄妹花了車票錢,等於就是幫她把核桃送回來了。

回到家,靜秋來整理自己的東西,吃驚地發現她還給老三的錢被誰塞在那個軍用掛包里。她努力回想她還錢之後的一切,想不出他怎麼有機會把錢放在那裡。難道他今天實際上是跟在她後面的?如果是,那他有可能是在她脫毛衣的時候把錢塞在掛包里了,因為她當時把掛包掛在離她不遠的樹上。但他怎麼可以一直跟在後面而不弄出一點聲響?

現在端芳他們已經回去了,不然可以請她把錢帶給老三。她決定明天先把錢還給李師傅和陳校長,以後再想辦法還錢給老三。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以後要還錢給老三,心裡又有點高興,好像這樣就埋下了一個重見老三的火種一樣。

她又想起老三的那封信,還有他寫在她本子里的那首詩,這些都得作些處理,不然的話,讓媽媽看見又要擔心,讓別的人看見就更不得了,惹出殺身之禍都有可能。

她把老三的信又看了幾遍,還是搞不太懂老三的信到底算個什麼信。有點象個總結,但又沒象一般總結那樣,「回顧過去,展望未來」,說以後我們倆要「再接再勵」,或者說「我們的友誼萬古長青」之類的話。這就有點象是對那幾個月划了句號,中心思想就是「那幾個月是美好的,但已經成為過去了」。

靜秋的閱讀理解力是公認很強的,她是班上的筆杆子,老師總讓她做「宣傳委員」,就是專門負責辦刊的幹部。那時每個班要輪流辦那種用毛筆寫在很大的紙上的壁報,有時是批判一個什麼人或者思想,有時是報導班上學工、學農、學軍的情況。靜秋能寫能畫,毛筆、排筆、大字、小字都能寫,常常可以一個人就弄出一整牆的壁報來。

語文老師很欣賞靜秋的文筆,特別是那個羅老師,說靜秋「才華橫溢」,每次都把她的作文拿到班上念,還把她的作文推薦到市教育局,編進<市中小學生優秀作文選>>。學校搞過兩次作文競賽,靜秋都是拿第一名,在K市八中很有名氣。

羅老師教兩個班的作文,幾乎有一個半班的作文都是靜秋批閱的,因為羅老師懶得看那些「狗屁不通」的作文。每次學生把作文交上來了,羅老師就挑出十多本他看得來的,剩下的就給靜秋拿去改錯別字,疏通句子,叫她隨便給個分就行。

靜秋的同學,包括男同學,拿到看不大明白的東西了,哪怕是情信、拒絕信,都叫靜秋幫忙看看,一是因為他們知道靜秋嘴緊,不會說出去,另外也因為老師都說靜秋「理解能力強」,抓文章的中心思想一抓一個準,再曲里拐彎的句子也能理解。

靜秋搞不太懂為什麼那些人都把「情書」叫「情信」,可能是因為薄薄的幾張紙算不上「書」吧。

但靜秋這樣「閱讀能力強」的人,也沒看明白老三這篇「作文」的中心思想是什麼,有點拿不準到底是「情信」還是絕交信。

她看過的絕交信,差不多都是以「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起頭的,也不知道是誰興出來的,反正寫絕交信的都愛用,大概是以季節的變換來隱喻情感的變換吧。

靜秋也看過一些「情信」。調皮搗蛋沒文化的男生寫的呢,差不多都是直統統地問:「你願意不願意跟我玩朋友?」「你肯不肯做我的馬子?」。

有一次因為班上要處分一個同學,把靜秋叫去整理材料,靜秋看到了一封據說很黃的「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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