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有天早上靜秋起床之後,正想來摺疊被子,卻發現床上有雞蛋大一塊血跡。她發現是自己「老朋友」來了,把床單弄髒了。她的「老朋友」總是這樣,一遇到有什麼重大事情,就衝鋒在前。以前但凡出去學工、學農、學軍,「老朋友」總是提前到來。

靜秋連忙把床單換下來,用一個大木盆裝了些水,偷偷摸摸洗掉了那塊血跡。鄉下沒自來水,靜秋不好意思在家裡清床單,估計也清不幹凈。那天剛好是個雨天,好不容易等到中午雨停了,她連忙用個臉盆裝著床單,下河去清。

她知道自己現在不應該沾冷水,她媽媽很注意這點,總是把經期沾冷水的壞處強調了又強調,說不能喝冷水,不能吃冷東西,不能洗冷水,不然以後要牙疼,頭疼,筋骨疼。但今天沒辦法了,希望沾一次冷水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靜秋來到河邊,站在兩塊大石頭上,把床單放進水裡。但她夠得著的地方,水很淺,床單一放下去就把河底的泥土也帶上來了,好像越清越臟一樣。

她想,豁出去了,脫了鞋站到水裡去清吧。正在脫鞋,就聽見有人在說話:「你在這裡呀?幸好看見了,不然我站在上游洗膠鞋,泥巴水肯定把你的床單搞髒了。」

她抬起頭,看見是老三。自從那次叫他「三哥」被人笑了之後,她就不知道叫他什麼了。不管叫他什麼,她都好像叫不出口一樣,她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一切有關他的東西,對她的嘴來說,都成了禁忌,而對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來說,則成了紅寶書---- 要天天看,天天讀,天天想。

他仍然穿著那件半長棉大衣,但腳上穿了雙長統膠鞋,沾了很多泥巴。她有點心虛,今天這麼個雨天,她在這裡洗床單,恐怕誰都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吧。她生怕他問她這一點,急急地在心中草擬一個謊言。

但他沒問什麼,只說:「我來吧,我穿著膠鞋,可以走到深水地方去。」

靜秋推脫了一陣,但他已經把他的棉大衣脫了,放到她手中,把床單拿過去了。她抱著他的大衣,站在岸上,看他袖子挽得高高的,站在深水的地方,先用一隻手把膠鞋上的泥巴洗掉了,然後開始很靈巧地抖動床單。

洗了一會,他把床單拿在手裡,象撒魚網一樣撒出去,床單就鋪開了,漂在水面,上面的紅花在水波蕩漾下歡快地跳動。他等床單快被河流帶走,她也嚇得大叫起來了,才伸出手去,把床單抓回來。這樣玩了幾次,靜秋不怕了,所以他再讓床單漂走的時候,她就不叫了。

她不叫,他就不去抓床單,這次真的漂走了。漂出幾米遠了,他還沒伸手抓回來,她忍不住大叫起來,他才呵呵笑著,在水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跑著,把床單抓了回來。

他站在水裡,回過頭望她,大聲問:「你冷不冷?冷就把大衣披上。」

「我不冷---」

他跑上岸來,把大衣披在她身上,打量她一會,笑得前仰後合。

「怎麼啦?」她好奇地問,「是不是----很難看?」

「不是,是衣服太大,你披著,象個蘑菇一樣----」

她見他的雙手凍得通紅,擔心地問:「你---冷不冷?」

「說不冷就是撒謊了,」他呵呵笑著說,「不過快好了。」

他又跑回河裡去清床單,清了一會,他擰乾了床單,走回岸邊來。她趕快把大衣遞給他,他穿回去,拿起裝著床單的臉盆。

靜秋去奪臉盆,說:「你去上班吧,我自己拿回去,太謝謝你了----」

他不給她臉盆:「現在是中午休息時間。我上班的地點移到這邊來了,正好去大媽家休息一下。」

回到家,他告訴她後面屋檐下有晾衣服的竹竿,他找了塊抹布幫她擦乾淨竹竿,又幫她把床單晾了上去,然後找了兩個夾子夾住。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彷彿是手到擒來,很熟練,也很自然。靜秋不禁好奇地問:「你---怎麼這麼會做家務?」

「常年在外,都是自己做---」

大媽聽見了,打趣他:「誇嘴呢,你的被子床單都是我家端芬拿過來洗的---」

他吐了吐舌頭,不敢再吹了。靜秋想端芬一定是很喜歡他,不然為什麼替他洗被子床單?

那段時間,老三幾乎每個中午都到大媽家來,有時睡個午覺,有時就跟靜秋聊兩句。有時他會帶些雞蛋和肉過來,讓大媽做了大家吃。不知道他在哪裡搞來的,因為那些東西都是憑計畫供應的。有時他會帶些水果來,那也算是稀有的。所以他每次到來,都能讓全家人大開其心。

有時,他叫靜秋把她寫的東西給他看,他說:「作家同志,我知道你們大將不示人以璞,不過你寫的可不是璞,是村史,可不可以給我看看?」

靜秋拗不過他了,就給他看。他很認真地看了,還給她,說:「文筆是沒得說了,不過讓你寫這些東西,真是----浪費你的才華了。」

「為什麼?」

「這---都是些應景的文章,一套一套的,沒什麼意思----」

這些話,總是把靜秋嚇一跳,覺得他真的近乎反動了。不過她也實在不喜歡寫這些東西,但不寫沒辦法。

他一見她為寫東西犯愁,就安慰她:「隨便寫寫就行了,他們要你怎麼寫,你就怎麼寫。這些東西,不用費那麼大腦筋。」

她見沒人的時候,就問他:「你總說『寫這些東西不用費太多腦筋』,那寫什麼東西才值得費腦筋?」

「寫你想寫的東西的時候,就費點心思。你寫過小說詩歌沒有?」

「沒有。我這樣的人怎麼能寫小說?」

他饒有興趣地問她:「你覺得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寫小說?我覺得你是個當作家的料,你有很好的文筆,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雙詩意的眼睛,你能看到生活中的詩意----」

靜秋覺得他又開始「文妥妥」了,就追問:「你總說『詩意』『詩意』,到底什麼是『詩意』?「

「按以前的說法,就是『詩意』;按現在的說法,就是『革命的浪漫主義』。」

「你懂這麼多,為什麼不寫小說呢?」

「我想寫的東西,肯定是沒人敢發表的東西;能發表的東西,肯定是我不願意寫的東西。」他笑了笑說,「你可能一進學校就是文化大革命,但我是讀到高中才文化大革命的,我受資產階級的影響肯定比你深。我讀書的時候,一直想考大學,進清華北大,不過生晚了點---」

「那你為什麼不去當工農兵大學生?」

他搖搖頭:「那有什麼意思?現在大學裡什麼都學不到---。你高中畢業了準備幹什麼?」

「下農村。」

「然後呢?」

靜秋很難受,因為她看不見自己會有什麼「然後」。她哥哥下農村好幾年了,總是招不回來。她哥哥小提琴拉得很好,縣文工團和海政文工團都有心招他去,但一到了政審,就給刷下來了。她有點傷感地說:「沒有什麼然後,我下了農村,肯定招不回來了,因為我家----成分不好。」

他很肯定地說:「不會的,你一定能招回來,只是----遲早的問題。別想那麼多,別想那麼遠,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說不定到你下農村的時候,政策就改變了,就不用下農村了。」

靜秋覺得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會有這種事情?他一定是在安慰她,反正她下不下農村,能不能招回來,跟他無關,他這樣說說也不用負責。說到這些,靜秋就覺得跟他沒什麼可說的了,他說過他父親是當官的,雖然也挨了些整,但現在似乎已經沒事了,他沒下農村,直接進了勘探隊。她覺得他這樣的人,跟她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他不可能理解她的那些擔心。

「我要寫東西了。」她懶懶地說,然後就裝模作樣地寫起來,他也不再說什麼,有時坐那裡打個盹,有時跟歡歡玩一玩,到時間了,就回去上班去了。

有一天,他給她拿來一本厚厚的書:「<<約翰-克里斯朵夫>>,你看過這本書沒有?」

「沒有。」

他把書留給她看,說這只是其中的一集,你看完了這本就告訴我,我再拿其他的給你。

後來靜秋問他:「你怎麼有這些書?」

「都是我媽買的。我爸是當官的,但我媽不是。你可能聽說過,解放初期,頒布了新婚姻法,共產黨的幹部都把他們鄉下的老婆離掉了,在城裡找了年輕漂亮、知書識禮的女學生做老婆。我媽媽就是這樣一個女學生,資本家的小姐,可能為了改變自己的政治面貌,就嫁給了我爸爸。

但她覺得我爸爸根本不能理解她,所以她內心永遠都是苦悶的,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書本之中。她愛買書,她有很多書,不過文化革命的時候,她膽小,就把很多書燒掉了。我跟我弟弟兩個人藏了一些。這書好不好看?」

靜秋說:「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但我們可以批判地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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