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監獄紀事 自由世界

「二哥,起床啦……給您。」

瓜娃子殷勤地把拖鞋放在尺把高的大鋪床前,剛睜開眼睛的餘罪驚了驚,恍惚間,就像在警校的宿舍一樣,這種集體生活是那麼的熟悉。

不過已經今非昔比了,起床的餘罪走向牆角的馬桶池,所過之處,一干人犯紛紛避讓。瓜娃子遞著毛巾,那位缺了門牙的給余老大倒著水,擠上牙膏,露著豁開的嘴討好地笑著。自從那日打架之後,餘罪一直稱呼他「豁牙」,他也總是這麼豁著嘴欣然受之。

放水、刷牙、洗臉,然後又回到床沿邊上,餘罪捅了捅身旁的人,挨個到馬桶池邊上早課去了。早課結束,跟著是整理內務,這個不用他動手,那些剛來的或者來了混得不怎麼樣的,都老老實實充當著「勤務兵」的角色,總是把一切整理得井井有條。到這時候,又會響起那有節奏的響聲,放風間的鐵門「噹啷」一下子開了。

一看老大帶頭,餘下的人次第走進這個小放風間。這個時間,原牢頭傅國生總會從身上不知道什麼地方把煙、火機摸出來,在牆角點著,美滋滋地吸一口,然後遞給餘罪。餘罪本來煙癮就不大,不過在這個無所事事的環境里,他喜歡上了吸一口煙、腦袋暈暈的感覺。他使勁悶了兩口,遞給了黑大個子。

黑大個子叫阮磊,東北人,他後面是西北那位哥們,大家都叫他阿卜。自從進門那場火併後,餘罪贏得了領導班子里的一個席位,本來是讓他當老大的,不過他自覺才疏學淺,外面實在沒人關照,於是又讓賢給傅國生了。這個人在他看來很知趣,最起碼比大多數糊裡糊塗進來的都明理,這從外面源源不斷的探視和管教的多次關照就能看出來。

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和男女之間的一見鍾情很類似,都是不需要更多的言語和更長的時間。打架後只僵持了一天,牢頭第二天就悄然無聲地蹲到了餘罪的身邊,遞給他半截煙,給了個很服氣的眼神。於是這一對生死冤家,莫名其妙就成了監倉里的牢頭和牢二。

領導班子就四個人,抽完之後,才輪到以瓜娃、豁嘴為代表的中層幹部,這些都是腿腳勤快而且嘴甜的貨色,最重要的是充當著維護領導層權威的打手。餘罪後來才發現這些人是必不可少的,最起碼能給這種無聊到極點的生活增加點樂趣。

「傅老大、余老大,昨晚進的新人,怎麼收拾?」豁嘴抽了口煙屁股,請示道。

黑子無所謂了,摸著還沒有復原的腳踝,直擺手道:「揍一頓得了,這個還用請示,不揍一頓不知道牢里的威風。」

豁嘴叫著瓜娃子,站在門口,氣勢一下子來了,吼著道:「新來的,出來!」

這些事總由這些人出手,維護著倉里的秩序。這個資源被控制得奇缺的地方,也正如傅牢頭所說,是無法講民主的。

簡單地講,不把新來的嚇住,誰給你幹活呀?

餘罪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剛進來時的樣子。其實現在看來,那麼多複雜的情緒都是多餘,揍與被揍,不過是裡面的消遣和娛樂而已。不過他很慶幸那天誤打誤撞進了領導班子,否則現在肯定是和剛剛擦地、疊床鋪的馬仔一樣,你甭想再抬起頭來。

還是自由世界好啊,憑本事還有「升遷」的機會。

新來的出來了,豁嘴和瓜娃子比警察還凶,問著是幹什麼事進來的。這小犯人在倉里老實,說是做假護照的,「吧唧」挨一巴掌,只聽對面罵著:媽的,騙子都開始做假護照了,簡直是不務正業!

這邊訓著,那邊領導班子笑著,接下來就該上演全武行了。標準的程序是讓人跪著,後面按著,面朝牆,兩臂伸展,後面的中層幹部敢噼里啪啦一頓亂踹亂揍,直揍你個灰頭灰臉,老老實實在這倉里當草根階層才算罷了。想報告管教,甭想了,你面朝牆,都不知道誰打你的。

這個方式沿用很長時間了,美其名曰:放飛機。還有「看電視」,是讓你蹲著馬步講新聞,還問你幸福感強不強。這看似簡單,可要是問你兩個小時,問著問著就「撲通」一頭栽倒了。當然還有更損的,問你挨揍了沒有,想不想住院,你萬一回答想住,得,把你按著灌尿,美其名曰:洗胃。

階級,無處不在,牢里也是一樣。人類總有欺侮自己同類的惡趣味,這個和外面也沒有什麼區別。

昨天這個假護照製作商有點例外,不怎麼老實,豁嘴剛一拉人,護照哥就嚇得滿地打滾,剛挨一腳,就殺豬閹狗般地慘叫。一般清晨這個時候,總能聽到各倉訓練「新兵」的聲音,凈是男人誇張的慘叫。就連管教也懶得管了,餘罪甚至懷疑,那些久處此地的人是不是都會沾染上這種惡趣味。否則,他怎麼覺得自己對此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呢?

開始了,新兵一號,別人就來勁,領導班子看得興起,伸著手嚷著:「再嚷?再嚷塞上嘴揍你啊!」

「內褲拿出來,準備著!」西北人阿卜嚇唬著。

「嚇得跟個娘們兒樣,怎麼混的?」黑子異樣道,質疑起他的專業素質。

每天都有人走,也幾乎每天都有人進來,天天有挨打和打人的,這裡已經成了一個打人不用負法律責任的自由世界。不過打這號人就失去原本的興趣了,他出聲道:「別打了,今天開始換個方式,你們天天聽這叫喚不覺得煩呀?要改革,要與時俱進,要建立一個和諧監倉,所以,要改掉這種陋習和野蠻行徑。」

餘罪搖頭晃腦說著,那護照哥看到救星一般,乞憐地對餘罪作揖。幾位中層幹部卻是暗笑了,要讓這位亡命徒給你想招,那肯定比揍一頓還難受。之前就有個吸毒的沒法打,余老大說別打了,喝涼水吧,結果被灌了十幾飯缸,那哥們上吐下泄,現在還趴在地上擦地不敢抬頭呢。

「拿紙筆來,這幾天不武鬥,文斗。」餘罪一嚷,裡面的立時捧著倉里唯一和外界通書信的工具跑出來了,圓珠筆、信紙。餘罪一招手叫著新人:「過來。」

那人老老實實過來,餘罪笑著問:「會畫畫嗎?會畫可就不挨打了。」

「會會會。」新人不迭地點頭。

「那好,畫個美女,給兄弟解解饞。」餘罪紙筆一遞。

餘下的人笑了,不知道余老大要出什麼餿主意,都期待地看著。那新人會錯意了,敢情還真以為會畫美女就不挨打了,他立刻趴在地上,快速地畫著。

馬上原形畢露了,還真是個騙子,不會裝會,不過居然咬牙畫了個出來。等他不確定地放下筆,眾人一看,鋸齒牙、八戒鼻、銅鈴眼,別說美女,簡直丑得連公母也分不清。

「哇,太漂亮了。」餘罪將畫作一揚問著大家道,「兄弟們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美女啊……」一干犯人習慣了指鹿為馬附和道。餘罪一俯身問著新人:「你覺得你畫得這個美女是不是很漂亮?」

新人一驚,生怕挨揍,趕緊點頭道:「漂亮。」

「那是不是很有誘惑力呢?能勾引起你心裡的慾望?」餘罪又嚴肅地問。

「能。」新人又點點頭。

好了,餘罪把畫往放風倉下水道邊上一貼,一拉新人站在「美女肖像」前道:「對著美女發泄一下,把你的慾望發泄出來!」

領導班子的四位笑了,後面圍觀的,也偷笑了。這個道德沒有底線的地方不會有見義勇為的,只會有跟著起鬨的,一起喊著:「快快!否則菊花難保啦!」

那新人一夾臀部,嚇壞了,兩手哆嗦著。眾人捂著嘴偷偷笑著,在強權高壓下,鮮有不屈服的。過了好一會兒,那新人細聲細氣哀求著:「大哥,你們揍我一頓吧,我實在不行呀!」

監倉內笑翻了一片,樂子有了,揍得就輕了。新人挨了一頓,被扔了塊抹布,教育著該幹什麼活。相比剛才的「懲罰」,這新人巴不得幹活呢,提著褲子,勤快地搶著擦馬桶池去了。

今天的笑料不錯,傅老大笑得肚子直疼,黑子也稱讚餘罪肚子里花花腸子多。幾人笑談間,一輪鮮紅的旭日升起來了,餘罪看著透過牢頂四角窗照射進來的陽光,那笑容慢慢凝固了。這個細微的動作被傅國生髮現了,他挪挪胳膊問著:「余老大,你在外面幹什麼的?怎麼進來快十天都沒見提審你。」

「小罪,搶了個錢包而已。」餘罪抬抬眼皮,無所謂地說道,「我估計坐上頂多三兩個月,又得出去。」

對於這個他很有譜,許平秋肯定不會讓他在這兒一直待著,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放自己出去。不過現在他考慮的不是什麼時候出去,而是考慮到時候自己舍不捨得出去。

從來沒有過這種當老大的感覺,有人送水,有人送飯,外面的東西進來撿好的挑,晚上睡覺前,也有人給你捶背捏腿。就這服務,擱外頭桑拿房,怎麼著也得好幾百吧。

他想著的時候又笑了,側頭看傅國生和黑子時,那兩人俱是一臉不信,似乎實在接受不了眼前的牢二是個搶包小賊的事實。餘罪笑笑道:「我他媽在外頭真是個毛賊,為什麼說實話都沒人相信呢?非讓我說我殺過人你們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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