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響或爭議最大之作 《楚水》第三章

悲劇(似乎)總是發生在偶然之間。所謂偶然就是幾個不可迴避碰到了一起。這才有了命。才有了命中注定。作為史學碩士,我不習慣依照「規律」研究歷史。歷史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他興之所至,無所不能。歷史是即興的,不是計畫的。「歷史的規律」是人們在歷史面前想像力平庸的借口。歷史當然有它的邏輯,但邏輯學只是次序,卻不是規律。

對於中國現代史而言,日本是一個結。而對於我們陸家家族而言,日本人板本六郎是另一個結。

板本六郎在夏日黃昏隨小汽艇來到了楚水。一路上沒有戰事。作為這支小部隊的最高指揮官,板本六郎的注意力不在岸上,而在水上。中國河水有一種憂鬱氣質,習慣在安分中逆來順受。日本汽艇駛過的水面留下一道長長的水疤,使清涼變成一種視覺上的灼痛。板本六郎坐在汽艇的頂部,身邊是機槍手大谷松一。板本六郎軍帽後的擋陽布在夏風中躍動,不時拂動後腦的中國風,給他一種柔和動感的涼爽。

縣府的投降使佔領形如兒戲。戰爭就這樣,一寸土地有可能導致大片死傷,而大片疆域也可以拱手相讓。日本人進入楚水城首先做了兩件事:一,受降;二,到大雄寶殿拜見菩薩。日本人的這兩件事完成得極為肅穆,這兩件事本身卻互相矛盾。是一種大反諷。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板本六郎的這次宗教活動是麻木的。他不想念中國菩薩能聽得懂日語禱告。他的祈禱總體上心不在焉。他無限意外地,也可以說無限驚喜地看見了這樣一副對聯:

楊柳枝頭凈瓶水

苦海永作渡人舟

板本看見了兩行好書法。板本走過去,他投入了另一種宗教。板本的心智在皈依,是一種幸福細軟的文化靠泊。

書者用的是趙孟頫筆意。撇捺之間有一種愉快飛動。盼顧流丸,杳然無聲,風情萬種,得盡風流。書者對漢字的分布與解意釋放出曉通人間煙火的真佛靈光,苦行之中隱逸著一種大幸福與大快樂;操守與自律裡頭又有一種大自在與大瀟洒。每一個字都是佛。在這樣的小地方隱藏著這樣的大書家,完全符合中國精神。懷瑾握瑜歷來是中國人的勝境。板本六郎找到住持,行過禮,在紙上寫道:對聯寫誰?住持看了半天,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筆,寫下三個字:陸秋野。

尋找陸秋野沒有費板本六郎的工夫。板本六郎隻身一人於次日下午登門拜訪。陸秋野不在家。他的女兒婉怡孤身一人坐在紅木桌旁讀書。陸秋野的女兒抬起頭,看見過廊里一位戎裝日本人從天而降,她的眼睛頓然間交織著無限驚恐。下人張媽手執抹布,僵硬地注視了這次歷史性對視。張媽後來成了我們家族史里的關鍵人物。歷史就這樣,每過一段時間就把一個奴才推到無比重要的位置上去。歷史被下等人的觀察與敘述弄得光彩奪目,而歷史本身則異樣尋常。

陸秋野的女兒婉怡是在日本人立正、向後轉走後坐下去的。她自己一點也不記得什麼時候站起身子的。婉怡坐下後大口喘氣。張媽丟下抹布不停地揉小姐的胸脯。小姐說,張媽,張媽,張媽。太太從後院進來時小姐已經安頓好了。太太吩咐下人用桑木門閂閂死大門,腦子裡不停地問,出什麼事了,到底出什麼事了?

婉怡就是我奶奶。這個父親當然知道。但了解歷史的人易於規避歷史。人類完全把自己弄環了。我想父親對這一細節比我更為了解。那一年冬天母親向我敘述1958年,那是母親懷我的日子。她剛懷上我,父親就逼她去醫院做人流。這一細節不同尋常,它至少表明了父親對家族史的了解程度。對歷史的洞察引起了父親內心的種性慌亂。知父莫如子。林康懷孕後我堅信我了解了父親。我再說一遍,這已經完全超越了生命範疇。種性文化在這裡無限殘酷地折磨父親的過去完成與我的現在進行。

1958年的冬季是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這時的父親早已不在楚水縣城。在鄉下。他和愛因斯坦一樣做了右派。母親正是在這一年懷上了我。母親無限驚喜地告訴父親這個秘密。這是初次懷孕的女人常規性做法。母親把父親拽到土灶後頭壓低了聲音說,她可能「有了」。父親望著母親,父親的臉上頓時颳起了東北風,殘荷敗柳東倒西歪,呈現一片冬景。父親沉默了好大一會兒,陰了臉說,知道了。隨後開始了漫長沉默。父親的沉默像刀片,能把你的肉一點一點割下來。父親在幾天後對母親說,你最好回城裡「做掉」。母親說不。母親接下來問幹嗎要「那樣」?父親便不開口。母親這時隨父親來到鄉下,在破廟裡教孩子們四則混合運算以及《收租院的故事》。母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面對母親的固執,父親的固執表現得更為內在和有力。他拉下一張瘦臉,皺紋都綳直了,終日不說一句話。父親不肯和母親對視,甚至不碰母親端上來的飯碗。父親的沉默帶有巨大的侵略性,可以壓斷他人的神經(所謂他人其實只有母親)。父親的沉默在其他方面用得卻極其拙劣,他用沉默進行政治鬥爭,結果輸得一塌糊塗。他們把父親趕到了鄉下,讓他面對泥土和牲口,他們讓父親和泥土與牲口比試,看看泥土、牲口和父親誰先開口講話。但母親終於讓步了。母親端上碗對父親說:「我回城去。」父親聽了母親的話也做了讓步,他接過母親送來的麥粉粥,沿著瓷碗喝了一轉。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幸福得傷心死了。生兒育女是父親絕對不敢正視的東西。我覺得父親的蒼涼心態已經體悟到了生存極限。大悲憫與大不幸使他學會了正視家族生態。他把自己當成了我們家族史上的一塊石碑,他的存在只意味著家族生命的一件事:到此為止。我認定父親一定有過自殺的念頭,他沒有自殺成功只可能是技術上出了紕漏。

母親的手術沒能如期進行。偶然因素在歷史的關節眼上再一次站起了巨大身軀。我至今能看到它的黑色陰影。母親的手術費在碼頭上給人搶光了。丟錢的憤怒堅定了母親「不要」的決心,這多少有點不可理喻。回到鄉村父親就走到大隊衛生站,他找到了赤腳醫生。醫生說,辦法是有的,就是大人要受內傷。父親沒有作聲。醫生給了父親一整瓶奎寧。這種由熱帶作物「金雞納霜」提煉而成的特效藥,專治瘧疾,同時兼備收縮子宮之功效。鑒於這一效能,奎寧一度又成了墮胎良藥。它成了鄉村愛情悲劇里最有力的巨靈之掌。母親接過奎寧後鎮靜無比。她倒出了一把,昂頭吞了下去。幾十分鐘後母親的臉上開始發白。她躺下了,當晚就神志模糊。母親喘了大氣說,下來了沒有?父親沒有回答。母親說,再吃、再吃、再吃。恐怖在這個時候襲上了父親的心頭。母親已經完全不對勁了。母親大病一場,墮胎卻沒能成功。我在母親的子宮裡堅守自己的陣地,直到最後勝利。我的頭痛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把奎寧。從記事起我的頭就疼。我一直認為人應當頭疼,就像長眼睛和流鼻涕一樣理所當然。我看了《西遊記》後才知道,即使是孫悟空也是不該頭疼的。頭疼完全是有人念咒。頭疼是一件最頭疼的事。它伴隨著思想,成了我思想的前提和代價。

母親病癒後沒有放棄她的使命。她可能已經忘記了墮胎的初衷。只留下了一種心理憤恨。她開始為墮胎而墮胎,就像不少人為吃苦而吃苦,為拍馬而拍馬一樣。母親挑水、登高、深蹲、下跳,母親在炎熱的日子裡拚命跳繩,繩索在地的腳下頭頂呼呼生風。母親從一數到兩千,母親累倒了站起來,生命不息墮胎不止。但母親終於失去了信心。母親逢人就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怎麼就是下不來?母親說,你拿碾子碾吧,實在是下不來了。父親動了大怒,沉默的父親終於高聲呵斥說,生,給我生,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東西。沉默的人一開口往往就是真理與命令。母親這時候相信了命。命就是這樣。命中一丈難求八尺。

林康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背影也開始糟糕。她白天在家吃飯睡覺,夜裡去交易大廳上班。我不知道她那個老闆是怎麼弄的,竟然允許她這樣在公司里進進出出。在我研究家族史的慘淡歲月,我和林康的關係反而平靜了許多,像兩個客人,彼此相安無事。林康有好幾天甚至都像賢妻良母了。隨著我對歷史研究的逐步深入,我日漸消瘦下去。林康懷疑我有了外遇。這是她所希望的。這樣也許就扯平了。所以林康明白無誤地告訴我,你可以在外頭「搞」。應當承認老婆懷孕是男人的危險期,多數男人在這段日子裡不可救藥。但我沒有外遇。我堅信這段日子的前期我已經陽痿了。我甚至盼望自己就此鬆軟下去。這沒有什麼好可怕的。就是在這段日子的前期我愛上了漢字,是夾在日語里的那種。我在新華書店裡找到了日語教材,上面用最時髦的圓頭體寫了「日本語」三個字。我不知道這三個字用日語發出來是什麼聲音,但我憑藉漢語文化直接走進了日語。世界上竟然有這樣兩種民族,憑藉一個民族的文化呼吸體驗到另一個民族的文化體溫,而這兩種文化相去甚遠,只在文字里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為此我曾傷心萬分,內心風雨交加,千古悲傷風起雲湧。我就是在這個傷心的午後決心學習日語的。我捧回了大捆日本語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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