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女作 孤島 十五

風平浪靜。

揚子島依舊是揚子島。揚子島人下江歸海、扯篷下網、生老病死、紅白喜事依樣順理成章地進行。許多為了拯救他們的爭鬥無聲無息地咬著勁兒。其實他們用不著別人拯救,就像他們用不著把魚從這隻缸里拯救到那隻缸,再從那隻缸拯救到另一隻缸里一樣。只要缸里是一條河裡的水,少幾次折騰,它們反而多得幾天安穩。但有人要拯救他們,必須拯救他們,你不讓他們拯救也不行。——哪怕你越拯救別人就越靠近墳墓。揚子島人無法知道別人為了他們的存亡而作出的鬥爭是多麼地偉大。至於他們,活著本身已經很不容易了。其實,別人問不問他們的死活,他們的每一天還是一樣過。未來的一位歷史學家在五十年前所著的《揚子史鑒》的第二百九十四頁上,曾這樣論述:

拯救揚子島人的命運與揚子島人自身的命運之關係,頗似於歷史之於時間的關係。不論歷史往哪個方向延伸,時間總是不慌不忙地按照自身的速度往前行走。時間蘊含著歷史,而歷史時常錯誤地以為自己操縱著時間的走向,說到底,時間的人化才成了歷史,換言之,歷史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種人格化體現。宇宙中,真正的、合理的生命其不可逆的一維形式只有一個:時間。時間,作為空間的互逆表現,是一種絕對的存在與絕對的真——而歷史,只不過是時間的一節大便,歷史所提供的空間,則被時間邏輯界定為這種大便的廁所。

離開真正的「歷史」去玩弄歷史與哲理實在沒有太大的意思。我們還是丟開這些只能使十六歲的女孩目瞪口呆的屁話回到歷史中去(真正要趕到廁所里的,恰恰是歷史學家——歷史會這樣做的!)。

進貢的人群在石屋前排成了長長的一隊。誰都知道文老爺和小河豚的天地合春的喜日不久就會來臨。文老爺的大喜就是揚子島的大喜。人們腌魚、榨油、宰羊、縫衣、卷炮、舂粉、蒸糕……所有的作坊、街肆、店鋪全在悄悄地忙動。轟里轟咚咣叮咣當整日響個不停。

小六吆的卧室死了人一樣。小六吆在這種忙碌之中彷彿春蠶上山時爬錯了地方結下的繭子,孤零凄楚地深藏在一個誰也不再打量的角落。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小六吆幾乎誰也不見。小六吆每天兩碗稀糊兩片魚乾,滿臉烏黃黑瘦,斷不是當初的彩映霞飛。「老娘要是個男人,」她心裡毒罵道,「把他們的褲襠里全都削平了!」

「娘娘,」四狗兒走進內屋,「熊大哥來看娘娘。」

熊向魁?他來做甚?小六吆緊了緊眉頭:

「請了。」

「請熊大哥。」

熊向魁款款走進,腳底不帶一點響聲,在小六吆的面前躬下身去:

「娘娘好!」

「好!」

「整天窮忙活,這裡也生分了。」

「看座。」

「不敢。」

「也是自家兄弟了,客套怎的。茶。」

「謝娘娘。」

「可有大事?」

「回娘娘,沒有大事。」熊向魁臉上的模樣很悲劇,「只想過來看望。」

小六吆側過臉去,眼圈不覺紅了。到底熊大哥知人冷暖,這等光景硬是曉得「過來看望」。早知有今天,何必慕當初。小六吆這副模樣這般嗓子,走到哪兒少不得紅它半個天。戲台里不論哪個行當的,誰都寵著她,更不消說戲台上一站,一個亮相,一個鷂子翻身,看官們所有的喝彩沖著她江浪一般奔涌而來……那年月,何等風光。而今雖有華貴,卻也是金絲籠里的黃鸝,有歌難鳴,有翅難飛。俗語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得猴子滿山走,可眼下,雞也做不得狗也做不得,心頭的思緒滿地走。

熊向魁默不作語。他知道話已說到了點上。這女人,是眼下最關鍵的人物。常言道,女人是禍水。女人即是禍水,反過去就是另一個男人的福星。福禍相剋,或許,小六吆真的能成為熊向魁的福星。

「娘娘,……小河豚……現在我那兒,老爺吩咐了,不得動一根汗毛。」

小六吆的鼻尖直挺挺地對著門外。

「娘娘,在下萬死,冒犯了娘娘。可在下實是為了玉全娘娘……娘娘吩咐鐵仙的事,我熊某既知道了,誰又能確保他人不知?娘娘,就算他鐵仙事做成了,到後來背禍的是誰,望娘娘明察。」

小六吆緊張地盯著熊向魁:只要他一多嘴,到文老爺那裡吐出半個字來,她的腦瓜兒就壓不住她的削肩膀了。這鑞槍頭!她心中狠狠地罵著鐵仙。

沉默。乾咳。喝茶。

「娘娘還記得一件事?」熊向魁見火候已到,突然轉開話題。他用異樣的口氣低聲說,「娘娘救老爺的那個晚上,老爺端坐在戲台上,雙手一比劃,遠處牆頭上的一隻花貓『砰』地一聲,炸開了……」

「……記……得。」

「老爺的手裡有一樣寶物。」

「我從沒見過……」

「娘娘哪能隨便見著——不怕娘娘惱,老爺是真龍天子,娘娘到底是凡胎,隨便能見著還算什麼稀罕?——可那東西……」

「如何?」

熊向魁的下巴向前伸去,把脖子全帶動出來:「是寶物!天上的寶物,能了結娘娘的心愿。」

小六吆的眼光在熊向魁的眼睛上一動不動,將信將疑。

「細細排起輩分來,咱老爺還是上天雷公的四舅呢。」熊向魁說,「——這是天機,不可隨便說的……雷老爺的雷匣子,有一個就在咱老爺的手裡。」

小六吆的眼裡迸出了綠光。

「那天轟響的,便是文老爺的雷匣子。」

「那雷匣子巴掌大,沉甸甸的,發著烏光,手一摸,冰涼!……把手的前面有個板機,只要一隻手指頭往後一扣……電光一閃,『轟——』,就是一個響雷。這種雷與天上打下來的不一般,軟飄飄地夾著股香味……」

小六吆與熊向魁的臉上同時掛上了神聖的緊張,彷彿雷公正在頭頂上隆隆而過,而文廷生正化成一縷香味,在空中的某一個地方遊盪。

「娘娘,這雷匣子,能救你。」

小六吆屏住呼吸。她突然覺得一樣玄妙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在自己的身上。人只有到這個份上,才明白玄妙的事情多麼地不可思議,加倍地讓人惶恐、興奮、幸福、緊張、恐懼、震懾靈魂。

「娘娘,你若想救得自己,不要動小河豚的半根汗毛,只要找到那寶物,轟——」

「哪裡去找,他那般精明,說不準哪個山洞……」

「娘娘,這寶物,定在他屋裡無疑。老爺向來有個習慣,最寶貝的東西全在床內口的柜子里。在老爺娶小河豚的那天,你站在廣場南端,臉向北——只能向北,走到第七棵樹底下——只能是第七棵樹,你把雷匣子黑洞洞的洞口對住天——只能對著天。手指頭裡一扣——這是個倒雷,雷公一聽他四舅有事,馬上就會顯靈:小河豚在娘娘的眼裡與原樣無異,可到了文老爺的眼裡,小河豚的模樣就會變,一隻眼裡一個樣:左邊是蛤蟆,右邊是扁豆。文老爺斷不會娶一隻蛤蟆,一條扁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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