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Appassionato dramatic/激情地、扣人心弦 第二章

十月十八日,肖邦鋼琴大賽決賽第一天。這天的出場順序依事前協議決定如下:

俄羅斯二人組的演奏和第一次預賽時予人的印象差不多。浪漫主義這種有點過頭的情感表現方式,姑且不論評審的評價如何,倒是大大娛樂了楊。當初會場飄散的反俄羅斯氣氛已經埋沒在陸續發生的恐怖攻擊事件中,因此觀眾傾聽罾的演奏時,似乎已能不帶成見了。

此外,雖然是亞洲人,但立平輕易就能演奏出波蘭的肖邦,他的協奏曲第二號也相當出色。波蘭觀眾對中國參賽者的偏見,可以說因為他的演奏而完全摒棄了。而且,立平本人討喜的長相也加分不少,據說還成立了粉絲專頁。無論如何,如果因此能讓他的粉絲增加就太好了。楊真心認為。

現在聽別人的演奏,已經不會再用吹毛求疵的態度來聽了。完全不會排擠也不會揶揄。

維托爾德的話固然令人聽不下去,但其中有些確實說的沒錯,例如全世界只有極少數的參賽者能夠打進肖邦鋼琴大賽的決賽。且不論誰將獲得最後優勝,能夠打進決賽的這八個人,都各自展現出精湛的演奏技巧。機會如此難得,既然人在這裡了,豈有不好好享受的道理。

自從彈奏肖邦以來就不時充斥耳畔的〈波蘭的肖邦〉,在昨天一個晚上變形為可疑之物。而且在變形的過程中,還展現出不同的音樂風景。如今,楊已經能夠不帶夾雜物地傾聽他人演奏的他國的肖邦了。

不——有夾雜物。

昨日的光景仍烙印在視網膜中,從未淡去。公園裡散亂的屍體、翻滾後起火的警車,還有躺在岬懷裡漸漸變冷的瑪麗。如一場惡夢,卻是現實世界中的一場不幸。

這名恐怖分子的手段是截至目前最卑劣的。被當成誘餌的是也曾向楊偵訊過的警部,名叫溫伯格。據說,恐怖分子先將他的屍體放在公園的長椅上,然後趁警察相關人員和愛湊熱鬧的人聚集過來時,引爆炸彈。

根據警方公布的資料,死亡人數為三十二名、輕重傷人數五名。受傷人數少,正說明事件之悲慘。而且並非是自殺炸彈攻擊,聽說已經在現場的殘留物中找到使用定時炸彈的證據。警方根據那個殘留物,斷定犯人就是被通稱為〈鋼琴家〉的恐怖分子。

瓦律基公園暫時封鎖,周邊的警備網倍增。由於從地方警察署緊急調派人員過來,還惹出下次會輪到地方治安出問題這個不好笑的話題來。

然而,親眼目睹災難的楊自不必說,得知消息的觀眾們今天仍跑到愛樂廳來。當然,掩不住緊張神情的人不少,但大家仍然坐在觀眾席上。雖然不像岬說的維也納愛樂樂團那般,但這表示,波蘭人在這種時候果然頑固到家吧。

反正,那場災難是不可能忘記了,瑪麗死去的容顏也不會從腦海中消失。那麼,還是彈琴吧。

三人演奏結束後,所有觀眾走出表演廳,而楊走向休息室。接下來要為明天的演奏和管弦樂團進行調音。楊排在艾蓮和榊場後面,是第三位出場。

一眼瞥見剛剛在舞台上和指揮安東尼·維特商量的艾蓮。經過昨天那番體驗後,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覺,但艾蓮依然五官秀麗、雙眼細長,不覺心安了。就在那起事件之後,艾蓮的內心應該也在和恐懼對抗才對,但她絲毫未露出那種神情,可見個性相當堅強。

這樣的話,自己怎能這麼膽小——楊將嘴唇抿成一字形,開始進行想像訓練。

隔天十九日,決賽第二天。

艾蓮第一位出場,她選的曲子是協奏曲第二號。這首曲子蘊涵的優美與感傷,很適合她的演奏技巧,因此她表現得遊刃有餘。和管弦樂團搭配得沒話說,觀眾的反應也相當不鍇。艾蓮本身似乎也頗為滿意,演奏完那一瞬間,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只不過很可惜,觀眾的關心都集中在下一位參賽者:榊場隆平的演奏上。

從第一次預賽開始,榊場就因為身體上的殘障,以及與殘障恰恰相反且驚人的演奏表現而贏得話題,現在可說是肖邦鋼琴大賽的主角了。海內外的音樂記者們都聚焦在他身上,日本的電視台還為了製作他的專題節目專程從日本派人過來。如此引起騷動,一般人都會變得神經質,但或許得幸於眼盲,榊場似乎不太在意。

由於接在榊場後出場,楊在舞台邊待命。雖然在休息室透過屏幕也看得到,但顯然他想近距離觀賞。這樣的話,當然一開始就待在這裡最好。

「第二位演奏者,隆平·榊場。曲目是鋼琴協奏曲第二號F小調作品二十一。鋼琴是史坦威。」

來了。榊場抓著引導員的袖子,站在舞台上。

「隆平·榊場。日本。」

廣播一起,立刻湧現怒濤般的掌聲及歡呼聲,氣氛宛如榊場隆平的個人演奏會。

在引導員的帶領下,榊場走向鋼琴。岬說過,盲人要是突然被抓手或抓袖子會不安,因此這種由榊場抓引導員袖子的引導方式是常識。

楊屏聲斂息地凝視榊場的動作。愛德華曾說,榊場的問題在於眼睛看不見,不知能否與管弦樂團同調;而楊關心的是榊場能不能與肖邦的心情同調。楊認為,初戀、憧憬、愛慕這類情愫,一開始當然來自視覺,看不見對方就難以懐抱具體的感情。眼盲的榊場究竟能將這種情愫表現到何種程度,是演奏內容的重點。

第一樂章,莊嚴的,F小調四四拍。奏鳴曲式。

一開始由管弦樂展開漫長的序奏。預告苦戀第一主題,以及由雙簧管提示的降A大調第二主題。這部分由長笛,然後是第二小提琴承接下去。原本管弦樂的編曲被批為貧弱,但在安東尼·維特所率領的華沙愛樂樂團的高水平演出下,絲毫不覺有此缺憾。管弦樂立在顫巍巍的平衡上,好一陣,楊將自己委身其中。

肖邦在這首第二號之前,已經寫出〈改編自《請伸出你的玉手》 主題的變奏曲〉,以及〈克拉科維亞克〉這種以管弦樂為背景的鋼琴曲,並且贏得好評,但據說當時胡梅爾和菲爾德都是以古典形式的鋼琴協奏曲獲得成功,而肖邦自己也一直想寫出以三段樂章構成的協奏曲,因此才有這兩首協奏曲的誕生。

長達兩分鐘以上的序曲接近終了時,便由鋼琴獨奏承續。榊場敲下的第一鍵就打進了楊的內心深處。充滿哀愁與絕望的主題中,聽得見肖邦悲痛的吶喊。榊場切切吟詠出凡是經歷苦戀的人就會心痛似的旋律。鋼琴孤伶伶地獨舞,管弦樂謹慎地亦步亦趨。

接著是華麗的過渡樂節。旋律徐徐上升後,立刻移至第二主題。彷佛深愛孤單似地,鋼琴哀凄、管弦樂甜美,一同描繪出旋律,好似在訴說悲傷是愛人才有的特權。隨著開始起伏的旋律,管弦樂如波浪般來回推移。總得設法將愛慕之情讓對方知道啊,猶豫又苦悶的心真難受極了。

楊在演奏前抱持的推斷完全撤回了。沒親眼看見心儀的對象就難以表現出愛戀的情愫,根本就是無聊的偏見。明明跟自己同年,榊場這股哀切的表現力是打哪湧出來的呢?

開展部以夜曲的曲調開始,隨後提示出兩個主題。

這部分的纖細度,榊場也表現得極其絕妙。雖是即興式的過渡樂節,但不激奮也不躊躇,唱得自然而然。由F大調開始的十六分音符會讓左右手呈不規則運行,因此被視為難關,但榊場的演奏毫不令人感到任何技術上的困難,完全震懾聽者的心。

忽然意識到了。就算榊場少有戀愛的經驗,但應該嘗過無數絕望的滋味才對。不直接接觸就不知道形狀為何。是動著的還是靜止的?動的話,又是動多快呢?最致命的就是色彩了。榊場天生眼盲,根本沒有顏色的概念。沒有去認識紅色是什麼顏色的基本概念,因而也沒有明暗的概念。他的成長經驗,就是一個一個去認知到如此不堪的窘境。多麼殘酷啊。本來,每個人都會因為新發現而欣喜,但他的成長曆程,就是一次一次地絕望下去。

可怕的是,自己根本無法想像這樣的人生。因為,就算必須體驗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地獄和絕望才能有如此深刻的表現,自己也絕不願代替榊場去承受這一切。

冷不防,管弦樂揚起高音。短暫的間奏後,鋼琴立刻承接下去。受不安驅迫的旋律緊緊纏住胸口。真希望快點脫離這苦海啊。然而,這個希望又讓聽者中毒了,讓人又想咀嚼這股酸楚而聽得入迷。艾蓮曾說,榊場的演奏會讓人中毒,指的一定就是這個。

進入再現部,管弦樂再次風起雲湧,合奏第一主題的前半部,然後鋼琴承續後半部,進入第二主題。榊場的鋼琴猶如長出翅膀般輕盈,邊彈邊反覆上下。等候中的管弦樂漸次揚起,可以說這是兩者的首次對奏。能否與管弦樂同調?根本是杞人憂天。聽起來是管弦樂緊跟著榊場,可事實上兩者若不能同步,是無法達到此般一體感的。榊場與管弦樂團全都繃緊了神經,敏銳地捕捉對方的毎一個音、毎一次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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