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明天就要進行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決賽,卻發生了這件事。
上午十點二十分,艾伯特巡查正在瓦律基公園巡邏。由於華沙市區頻頻發生恐怖攻擊事件,首都警察機關自然受到影響,艾伯特他們的巡邏範圍和時間,都比發生恐怖事件之前大幅增加,連本來不在負責範圍內的瓦律基公園都不得不巡邏了。
原本對巡邏公園這事本身並無不滿。艾伯特也很喜歡首都華沙自豪的黃金之秋——這個樹木一齊發光發熱的季節。而且和市區不同,這裡人影稀疏,不可能成為炸彈自殺攻擊的場所。
來到肖邦雕像附近。向後方延伸的公園小徑旁設有許多長椅,其中一張上面坐著一名男子。這實在沒什麼大不了,但令人在意的是他的坐姿。與其說坐著,其實是上半身背靠著椅子成傾斜狀,手和頭則懸垂下來。
搞什麼?喝掛了嗎?——艾伯特輕輕砸嘴了一下。在其他公園巡邏時,也曾碰到爛醉如泥的人,但有種狀況最可惡了,就是爛醉的酒鬼吐了滿地,把周邊搞得惡臭難耐。一想到這情形就覺得真受夠了。
為發揮職業精神,艾伯特走近那個人。這種時間在這兒涼快,真羨慕啊,不過,睡在這裡可是會著涼喔,還是回家裡的床上去睡好嗎?
心中默念著台詞,站在男人前面。中等身材,一點都不像是流浪漢。
「喂?」
一搖肩膀,頭晃了起來,就這麼上半身倒在長椅上。
艾伯特終於發現異狀。這人臉上不是酒後的通紅,而是了無生氣的蒼白。再看仔細,竟是不只見過一次面的熟人。
「你不是溫、溫伯格主任警部嗎?」
急忙搖他,但溫伯格動也不動,沒有脈搏也沒有心跳,沒有體溫,瞳孔也黯然無光。
只有一個東西在動。放在溫伯格腳邊的黑色包包。裡面的數位定時器正靜靜地走過一秒一分。
十點十分。楊走在向來散步走的那條路上,在老地方碰?岬和瑪麗。
「啊,早安。」岬面向這邊,笑得靦腆。穿過公園的這條路就是音樂學院,岬要去的地方很明顯。
「……練習?」
「是的,但被她逮住了。」
雖然一臉為難,但岬並沒有硬要將瑪麗的手掰開的意思。
「瑪麗,不行喔。」
楊把手搭在瑪麗肩上。自己平時絕少多管閑事,但昨天傍晚看到岬的樣子,就不能不插手了。
「他明天要參加決賽,沒時間陪你玩喔。」
「不要。」
瑪麗吐舌頭,說:「明天比賽的話,今天一天沒練也沒差吧,反而跟我玩可以轉換心情喔。」
「嗯,這話聽起來還挺有意思呢。」
「你還在說什麼鬼話!你、你和我們不一樣。不練習就不練習沒關係,但要休息!」
不覺聲音粗大起來,瑪麗嚇得躲到岬的後面。
「都那個樣子還敢出場比賽,這就是你們日本人的精神嗎?」
「你知道從前有一句話吧?」
「少來!你到底有沒有把自己的健康當回事啊。就算不是說今後都不準參加比賽,但至少沒比賽的時候要多休息啊。」
「唉唉,你簡直拿我當病危的人看待。」
「差不多吧。」
「岬生病了嗎?」
「瑪麗你閉嘴!」
「唉……傷腦筋哪。」岬抱歉似地搔搔頭。
此時,不遠處一陣騷動。三人同時看向那邊,就在肖邦像後方一排長椅那附近聚集了一堆人。仔細一看,是首都警察的警車和數名警察。
「啊,是警車!」
好奇心旺盛的瑪麗立刻跑過去。楊正希望她放開岬,這下剛好。
「好像又發生了什麼事。」
岬擔憂似地看著瑪麗的背影。而看到這一幕,楊又生起無名火來。為什麼這人老是擔心別人,最該擔心的不就是他自己的身體嗎?
「再發生什麼事我也見怪不怪了,拉琴斯基宮發生炸彈自殺攻擊時,我就在現場。」
「你在現場?有沒有受傷?手指呢?」
「我和那個恐怖分子距離很遠,所以沒受傷。」
「啊……那真是太好了。」
看吧,才說不要擔心別人的。
「管他是軍人、政治人物還是鋼琴家,只要人在華沙市區,危險就如影隨形。在這種情況下,彈琴的人不正常,來聽彈琴的人也不正常。」
「雖然康明斯基評審主席沒這麼說,但我想這是對恐怖主義最大的抗議行動吧。就算炸彈掉到眼前,鋼琴家也要理所當然地彈琴,聽眾也要理所當然地前往會場。事實上,維也納愛樂樂團在炮聲隆隆中仍定期舉辦演奏會,觀眾也紛紛響應而在槍林彈雨中前往演奏廳。我覺得在這種非常事態中,維持日常生活和日常生活的娛樂才更重要。」
「這是寧靜的抗議嗎?」
「每個人都有可以做的事。」
岬定睛注視著楊。那深邃的眼眸似要把人吸進去。
「軍人有軍人的、政治人物有政治人物的,然後鋼琴家有鋼琴家的任務。換句話說,這是鋼琴家唯一能做的戰鬥方式。」
「那樣根本一點意義也沒有。難道要用鋼琴把戰車砸爛嗎?」
「啊,這個比喻不錯耶。」
根本就不是在做比喻。
跟岬說話,總會變成雞同鴨講。不是語言不通的關係,而是價值觀不同吧。同是演奏家,似乎岬目標中的演奏家類型和自己的相去甚遠。
「岬,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問,岬狀似相當吃驚。
「想要什麼……是嗎?」
「什麼樣的鋼琴家都有吧,榮譽的、名氣的、有錢的。如果你只是喜歡音樂、只是喜歡彈琴的話,應該沒辦法這樣堅持下去才對。」
「傷腦筋哪……這種事,我還真沒想過。」
岬打心底困惑似地抱起雙臂。
「波蘭的情形我不淸楚,但在我們國家,能夠靠音樂養活自己或家人的極少。而那極少數的音樂家們,也並非都是叫人瞪大了眼睛的有錢人,所以說,至少不是為了錢吧。」
「那到底是為什麼?」
「那你想要什麼呢?」
「我的話……」
話哽在喉間,想要的東西好多。名譽、稱讚,還有成就感。不過,這些都是比賽開始之前的事了。
名譽說不定是虛榮的,稱讚說不定是沒意義的,成就感說不定是錯覺……那麼,你現在想要的到底是什麼呢?
「說不定,我們都沒有所謂明確的目的。當然,目前就是在肖邦大賽中贏得勝利,但這只是一個里程碑而已,因為比賽完我們都還得繼續活下去。」
岬沐浴在從枝葉間篩下來的陽光中,燦爛地笑著。
「有一天,我們變得喜歡音樂,變得喜歡彈琴,而且喜歡到離不開它。昨天不會彈的樂句今天會彈了,那麼,今天彈不出來的音,明天就彈出來了也說不定。我們只要把指尖和耳朵都磨得靈光,注意每一個音,用心練習,然後在人前演奏,再練習,再於人前演奏……如此下去總有一天,鋼琴就會成為我們的武器。」
「武器?」
「一個人生存下去的手段,就是那個人的武器。」
這樣的話,要用這個武器跟什麼對抗呢?—正想這麼問的時候。
先是一道閃光打進視線的一隅。
緊接著,陣風颳起的同時,爆炸聲轟然乍響,瞬間,世界迸裂、燃燒。
破裂、飛散、失火。所有的暴力性噪音合而為一,攻擊楊的鼓膜,奪去聽覺。強被那個方向拉去的兩眼,赫見暴力景象。警車如玩具般,人如玩偶般刮飛。當然不可能安然無恙。翻轉落地的車輛嚴重損壞並起火,倒伏於地的人體底下流出紅色液體,還有滿地無法判別是人是物的東西橫七豎八。
一會兒後,楊終於回過神來,聽覺也逐漸恢複,但刺進來的聲音又叫人想摀住耳朵。悲鳴、呻吟、怒號、狂嘯。一聽見爆炸聲,公園裡里外外的人潮便聚集過來,勉強逃過一劫的警察們搶著收拾事態,卻如杯水車薪。混亂持續擴大,火焰繼續狂燒,人一個一個死掉。
忽然發現,岬按著耳朵倒在草地上。
「岬!」
想起來了。突發性耳聾的患者,多數只要聽到超過一定音量的聲音,耳朵就會痛苦難當。
不能隨便動他。楊輕輕地拍拍岬的臉頰。
「你還好嗎?岬?」
一再對著他的右耳小聲說,不一會兒,岬的眼睛才慢慢張開。
「啊……楊,剛剛到底是……」
「一定又是恐怖攻擊啦。剛剛那堆人當中發生爆炸,人和車子全都亂七八糟了。」
「什麼?!」岬搖搖晃晃站起來。
「瑪麗!」
楊猛然一驚時,岬已經朝那濃煙瀰漫的地方奔去。楊也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