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Con fuoco animoso/熱烈地、勇敢地 第二章

十月十五日,第三次預賽的第二天。楊急忙趕到會場。

一早才剛起床,就被維托爾德逼問昨天的行縱。因為他看到了丟在更衣室且沾滿血漬的外套。

一告知是在拉琴斯基宮被恐怖攻擊波及到,維托爾德確認過平安無事後,就丟了一句「看到了吧?」責備楊的魯莽,而且告誡他今後除了出場比賽當天,全都得閉關在家。

以前的話,楊會乖乖照做,但今天怎麼也不願待在家裡。早就對父親失去敬畏之心,再加上兩人處於半是吵架不碰面的狀態,楊就跑出來了。反正被維托爾德罵也無所謂了。而到音樂學院的話,可以在練習室待到深夜,這陣子常去那裡就行了。

保持距離吧。現在自己有必要和史蒂芬斯家族保持距離,逃離它的魔咒。就在眼前發生的炸彈自殺攻擊以及隨後康明斯基的演說,至今仍在腦中盤旋不已。暴力與反抗。夾在這當中,史蒂芬斯家族名譽之類的,到底算什麼呢?經歷昨天那起事件後,父親的話聽起來是這麼無足輕重。那些罹難者的冤情,以及拋下他們自己逃出來的自我嫌惡感,維托爾德的話又能排解掉這些幾分呢?

一到華沙愛樂廳,發現即使才剛發生宮殿恐怖攻擊事件,觀眾的人數竟完全沒減少,叫楊有些驚訝。想必是國民以行動響應昨天康明斯基慷慨激昂的演說吧。不過,現場戒備的警察人數增加了,不安的氣氛也更濃。

一進入表演廳,被後面的聲音叫住了。

「楊!楊·史蒂芬斯!」

不必回頭,從那細尖的聲音也知道是誰。艾蓮一追上楊,就輕輕戳了戳他的背。

「來了喔。」

「來了喔?……我們都是參賽者啊,在意對手的演奏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

「我不是說這個啦!我說你不是昨天才在拉琴斯基宮遇到恐怖攻擊嗎?今天就又跑出來,膽子真大喔。」

「咦?你怎麼知道?」

「啊,你不知道嗎?電視新聞有拍到從宮殿逃出來的觀眾,我就看到你了。」

被看到了啊?而且是透過電視轉播——。楊忽然紅起臉來。從宮殿逃出來時,自己先是嘔吐,一吐再吐地將胃裡的東西吐得滿地,還淚流滿面。那個難看的樣子,以及拋下宮殿里受傷的人自己逃出來的樣子,全被廣大的民眾看見了,還偏偏被艾蓮給瞧見了?

多丟臉啊。臉一熱,不敢正面看艾蓮。

只好一直頭低低的,結果艾蓮把一份報紙通到眼前。一看,是今天的快報。上面有一張康明斯基的臉部大特寫。楊快速瀏覽了那篇報導。

音樂的力量

十四日傍晚,亞當·康明斯基評審主席發表了肖邦國際鋼琴大賽將繼續舉行的聲明,而這番聲明比總統的談話更有分量更具影響力。為何如此?我認為是因為評審主席說出了波蘭全體國民的心聲。發生於華沙市區的恐怖攻擊事件,昨天拉琴斯基宮的那起為第四件,死亡人數已經達四十人了。這是戰後以來未曾有過的動亂狀態,聖約翰大教堂等歷史悠久的建築物遭到破壞,一定令很多人痛心吧。但,我們的靈魂還不願屈服,肖邦鋼琴大賽繼續舉行,正是我們藉以向恐怖分子表達不認輸的強烈決心。

目前科莫羅夫斯基政權正延續前朝政權的作法,並決定延長派到阿富汗駐軍的時間。對現任政權而言,肖邦協會的決定無疑是遵循政府的政策,他們追認肖邦鋼琴大賽繼續舉辦,其理由之一就在這裡。不過,這並非問題的本質。

我國慘遭納粹蹂躪,城市遭破壞殆盡時,國人一邊振起複興,肖邦的旋律也一邊不絕地在每一個人心中響起,它是刺激我們邁向希望的槌音。

音樂是有力量的。

它不具有阻擋子彈的力量,更不具有殺人的力量,卻具有足以與恐怖分子揮出的暴力相抗衡的力量。

肖邦國際鋼琴大賽是宣誓效忠音樂者的盛典。接下來會繼續舉行,而且會在二十日決定出冠軍得主。然而,無論獲選與否,由衷希望每一位參賽者都不要忘記我們對你們致上同樣崇高的敬意。

哈維·雅魯澤爾斯基

編輯部

「真會講耶,康明斯基評審主席也是。原本的話,就算是肖邦大賽,也一定會因為連續發生的恐怖攻擊事件而被迫停止,但現在卻順勢反擊了。還是說,這就是波蘭人的民族性?」

「你不喜歡這種熱情嗎?」

「身為法國人,我們和你們一樣都被納粹佔領過,當然不行不同調啊。」

艾蓮語帶戲謔地笑說。幸好這裡沒有德國參賽者啊。

「對了,楊,你今天的目標是誰?」

「第二位出場的洋介·岬。他的鋼琴奏鳴曲第二號。」

「我也一樣。」

楊會特別關注岬演奏的奏鳴曲是有原因的。首先,第三次預賽的指定曲如下:

·共同指定曲

波蘭舞曲第七號降A大調〈幻想〉polonaise-Fantaisie AS-dur Op.61

·鋼琴奏鳴曲之任何一首

鋼琴奏鳴曲第一號C小調Sonate c-moll Op·4

鋼琴奏鳴曲第二號降B小調〈葬禮〉Sonate b-mll Op.35

鋼琴奏鳴曲第三號B小調Sonare h-moll Op.58

·其他,第一及第二次預賽演奏過的樂曲。

今年起設定了共同指定曲這件事固然耐人尋味,然而特別的是,奏鳴曲的選擇上發生了一則意外的小插曲。

鋼琴奏鳴曲的曲式結構,從古典樂派前期開始逐步確立。如第一樂章一定是提示部、提示部的反覆、開展部,然後是再現部。或許對作風自由闊達的肖邦而言,奏鳴曲在曲式結構上的制約令人痛苦吧,他畢生僅創作三首鋼琴奏鳴曲而已。

肖邦於少年時代所創作的奏鳴曲第一號就是受到這種制約而完全不見肖邦風格,因此幾乎埋沒在其他為數眾多的作品群中。證據就是,在第三次預賽中,完全沒有參賽者選擇奏鳴曲第一號。

也就是說,其餘的第二和第三號,在第二天出場的四人當中,就是呈現兩人選擇第二號、兩人選擇第三號的情況。而今天,選擇第二號、來自澳洲的斯克特·布朗,提出了變更曲目的申請。雖然不清楚斯克特本人的用意,但誰都知道變更的原因。奏鳴曲第二號的第三樂章就是眾所皆知的《葬禮進行曲》。在拉琴斯基宮發生悲劇的隔天演奏這首曲子,一定頗有壓力。當然,這純屬偶然,可時機實在太敏感了。愈是感受性豐富的演奏者愈會三思吧,況且,彈這首曲子也會帶給聽眾不必要的聯想。總之,要人冷徹地去彈去聽,都很困難。正因為如此,一般認為斯克特會變更曲目是情非得已的。

然而,岬竟然不打算改變。在這個處理不好,演奏就可能走樣的情況下,要如何完成奏鳴曲第二號呢?——這個結果,勢必影響到明天出場的參賽者的選曲考慮。

「我原本是預定演奏第三號的……艾蓮,你呢?」

「第二號。所以我很好奇岬會怎麼演奏。那麼,拜啰。」

斯克特·布朗第一個出場,結果,波蘭舞曲和奏鳴曲都表現平平。他在第一次預賽時有個小失誤,但整體表現相當穩健結實而獲矚目,但這回大大失速了。之前的豪膽已然蒙上陰影,照著樂譜指示細碎而緊湊的運指模樣,和昨天以前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基於同為參賽者的立場,楊大致猜得出斯克特為何表現失常。第一個原因就是,昨天起會場氣氛翻然一變所造成的違和感。姑且不論康明斯基的想法,自發表那篇聲明後,肖邦鋼琴大賽除了它原本的音樂盛典性質外,已經添上了政治性色彩。亦即,參加肖邦鋼琴大賽這個行為本身,變成是對恐怖活動的抗議行動了。且不提在地的波蘭人,對從他國前來的參賽者而言,這個發展也太唐突了。

第二個原因是恐懼造成的。恐怖活動已經造成一名英國參賽者犠牲了,誰也無法斷言下一個被捲入的是不是自己。然而,和恐怖活動對戰的行為如此明確,就更提高了遭受攻擊的可能性。

第三個原因則是過於輕忽賽前才變更曲目的壓力。來參加肖邦鋼琴大賽的人幾乎都把肖邦的樂譜背熟了,但未必足以彈出達到指定曲要求的嫻熟度。斯克特的奏鳴曲第三號會變得如此拘謹放不開,一定就是這個關係。

表現結果不理想,演奏者本人最心知肚明了。演奏結束後,斯克特垮著雙肩離開舞台。

來吧,下一位。

「第二位演奏者,編號四十九號的洋介·岬。曲目是鋼琴奏鳴曲第二號降B小調作品三十五、波蘭舞曲第七號降A大調作品六十一、夜曲第八號降D大調作品二十七之二。鋼琴是史坦威。」

岬從舞台邊出現時,都還沒要開始演奏,現場便響起如雷掌聲。和榊場的狀況一樣,在第一、第二次預賽時聽過岬演奏的觀眾,將他們的高度期待注入掌中。

「洋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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