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I Con fuoco animoso/熱烈地、勇敢地 第一章

十月十四日快報上的摘要。

十月十三日第二次預賽結束當天已公布通過入選名單。入選者下列十二人。

第三次預賽將在十四日到十六日舉行,為期三天。另,採訪亞當·康明斯基評審主席,談談第二次預賽的評審重點。

——整體的水平如何?

比往年水平更高。然而,因為場外的許多重要因素,導致很多參賽者無法專心演奏,這次的預賽對他們很不公平。不過,一位真正的鋼琴家,本來就必須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能給聽者帶來感動。就這層意義來說,因為外部的騷擾而無法充分演奏的參賽者,終究難以晉級。

——這次大會的評審名單與以往不同,是否因此對參審者的評審重點也會有所改變?

這次的改變是為了不讓評審成員全是老師,因此請到多位歷屆肖邦大賽的得主來參與。若說影響,或許就是有別於過去從聽者的角度,這次會有更多機會從演奏者的立場來評審。換句話說,有可能會更重視技巧的深刻部分。

——希望選出怎樣的鋼琴家?

一流演奏家,而且是理解肖邦心理的人。理解他的作品是理所當然的,但除此之外,還必須理解肖邦音樂家身分以外、作為一個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得有這樣的想像力才行。

——理解肖邦心理這種所謂肖邦式的演奏,究竟是指什麼?

歐洲、美國、亞洲等地,都有各式各樣的演奏風格,而每位參賽者也有各自的彈性速度與音質,恐怕肖邦本人也會接受各種不同的詮釋方式吧。不過,仔細研究肖邦本人的演奏,會發現他不會過度誇張,也不會刻意強調自己是演奏大師,他的演奏充滿了優雅。因此,演奏肖邦時,絕不能讓聽者感到不安。肖邦的音樂宛如溪水潺潺般沉穩,而且必須隨時都能帶給聽者這份沉穩的感覺。這不是傳統,而是明確的肖邦風格。

對楊而言,比起自己通過第二次預賽,快報上刊登康明斯基談話的內容更叫人意外。因為這內容與預賽結果不符,他口中的〈波蘭的肖邦〉還是沒變,但俄羅斯二人組、愛德華還有艾蓮,這些對肖邦的詮釋一反從前的參賽者全都通過第二次預賽了。這表示其他評審將康明斯基的意見排除在外呢?或者康明斯基的這番話是在預告第三次預賽的評審重點呢?

好險沒被淘汰出局,但還是不想待在家裡彈琴,就出門去了。對彈琴產生疑惑時,就讓自己聽場美妙的演奏吧——從前康明斯基是這麼說的。肖邦鋼琴大賽期間,華沙市區到處都有演奏會。楊的目的地是在拉琴斯基宮舉辦的拉法爾·布萊哈奇的特別公演。同樣是波蘭人,又是上屆肖邦大賽的冠軍得主,此刻聆聽他的演奏,應該是對自己最有效的鎮靜劑了。這是一場公演性質的演奏會,大賽評審們都會出席,為什麼維托爾德就是不給去。一定是那句「有時間聽別人演奏,還不如去練習!」楊嫌麻煩,因此什麼都沒說就自己跑出來了。

途中順道經過瓦津基公園,在老地方看見岬和瑪麗。

「啊,史蒂芬斯,早安。」

「早,楊。」

瑪麗好似完全當岬是玩伴了,即使看著楊,還是牽著岬的手不放。

「去哪?」

「去看特別公演……。岬,你也晉級到第三次預賽了吧?」

「嗯,托你的福。」

「你什麼時候出場?」

「十五日第二個。」

「那不是明天嗎?!行嗎?你不練習……」

「我被瑪麗抓住了,希望中午以前可以放我走啊。」

「好吧。媽媽來以前你陪我,我就饒你。」

瑪麗的母親好像要到吃中飯時間才會來接她。可憐的岬,在這之前都要被纏住了。可是,他臉上無一絲不耐地陪著瑪麗玩,這是有自信通過第三次預賽的證據?或者他本來的個性就是如此?無論如何,看到岬那柔和的笑容,竟生起無名火來。

「真有閑工夫啊,這是拜平時勤於搏感情之賜嗎?我聽說了,你都主動和所有評審握手?」

諷刺意味濃厚,但岬一派坦然。

「嗯,和所有評審都握過了,也和其他參賽者握過了呢。」

「有人納悶說,日本人都像你這麼愛社交嗎?」

「啊,不是啦。是這樣的,是因為我對鋼琴家的手很好奇啦。」

「鋼琴家的手?」

「持續彈十年、二十年,不,彈更久的話,手的形狀就會變成鋼琴家特有的樣子。而且手的形狀和那人的鋼琴技巧不無關係。所以,看到手就能更加理解那個人的部分琴技也說不定。好比肖邦的手比一般人大得多而且平滑,應該跟他常用跳躍和穿指這些技巧有關吧。」

「這麼說來,你也看過我的手?」

「嗯,第一次在這裡碰面時看的。你的手和肖邦一樣,以身體比例來說相對更大,而且平滑,指甲也都剪得很仔細,看得出來平時很用心保養。」

不知不覺竟被觀察得這麼仔細?——楊不由得重新檢視自己的手指,這時候岬插話進來。

「榊場的手就剛好跟你相反。」

「榊場的手?」

「絕大多數鋼琴家的手都會特別保護好,例如不拿重的東西,不受到氣溫激烈變化的刺激,儘可能不露出來。鋼琴家自己就不必說了,他身邊的人也會特別注意去保護那雙手。可是,榊場就沒辦法了。」

「什麼意思?」

「畢竟他的手要代替眼睛,所以不得不露出來。雖然會戴手套保護,但總會碰到不得不拿掉手套直接接觸的時候。參賽者中,就只有他的手滿是撞傷和擦傷。就算音樂之神選擇了他,他的日常生活還是不斷面對危險和恐怖,真的很辛苦。」

「可是,能把鋼琴彈成那樣,眼睛看不見又算什麼。他的鋼琴天才就抵得過十個人的好運了。」

「……你真的這麼想嗎?」岬的表情有點黯然。

「啊!」一聲,瑪麗突然跑開。應該是看見她的松鼠朋友了。

「真好啊,那樣的小朋友。」

看著瑪麗的背影,不由得脫口說出了真心話:「自己的才能啦、責任啦、競爭對手什麼的,全都不必去想,就這樣和松鼠玩著玩著一天就過了;回家後全家聚在一起,睡覺時不必害怕敵人也不會做惡夢。好羨慕啊,真的!」

「小朋友會害怕敵人也會做惡夢,瑪麗也不例外。」

「就算做惡夢,她爸爸也會馬上過來幫她把惡夢趕走不是嗎?」

「她沒有爸爸。」

口氣溫和,卻刺穿胸膛。

「呃……」

「她的爸爸在這個國家第一次遭遇炸彈恐怖攻擊時喪命了。她媽媽必須一個人負擔家計,又沒有多餘的錢送她去託兒所之類的機構,上班的時候只好讓她自己在公園玩。」

「她、她都沒跟我說。」

「第一次遇見你那天,瑪麗不是哼肖邦的夜曲第二號給我們聽嗎?而且她哼了好長一段音階都很正確。我覺得她這個年紀會愛聽肖邦到這種程度很特別,就問了她,她才跟我說的。夜曲第二號是她過世的爸爸最喜歡的曲子,她都是當搖籃曲那樣聽大的。」

突然生起的罪惡感一直貼著背脊。說「因為我不知道……」這種話只顯得幼稚而已,不,想到瑪麗的遭遇,自己的煩惱本身就是幼稚了。

父親於恐怖攻擊命,母親必須工作,因此不得不一個人在公園度過的小女孩。

在哀傷、恐怖與孤單的折磨下,卻從未露出那般遭遇的表情。想到瑪麗的心情時,不禁覺得光是聽榊場的演奏就陷入絕望中的自己,真是比瑪麗還要幼稚極了。

拖著沉重的心情,而且也沒其他地方可去,楊失魂落魄地走過舊城區的巴爾巴坎園形城堡。作為公演會場的拉琴斯基宮,是十八世紀新古典式建築,時至今日顯得古色古香。然而,在這裡舉行公演除了地點因素外,另有其他意義。在巨大的演奏廳出現之前,所有鋼琴曲都是以能在宮殿大廳演奏為前提而譜寫出來的。因此,在宮殿演奏當時寫出來的曲子,就能夠如實重現作曲當時的時代背景了。

入口處站著幾名警察。這幅平時罕見的光景,令人想起華沙市目前所處的狀況。

楊走進宮殿。天花板比想像還高,殘響時間似乎很長,因此有些曲子包含殘響在內的演奏效果將精彩可期。

在臨時布置的椅子上坐下後,楊有了確切的體認。為無自信和不中用所惑的此刻,自己正與音樂對峙著。若說父親的精心安排奏效,那也已經是過去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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