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Senza tempo/速度任意、自由地 第二章

十月九日,第二次預賽的第一天。

第一次預賽的最後一天是七日,不過才隔一天而已,表演廳的氣氛卻恍如事隔多日,一定是昨天大家被刑警偵訊而抑鬱不已的關係吧。楊只要想到這件事就又氣起來。

當天上午八點到九點之間,在哪裡做了什麼?認識這名被殺害的、叫做皮奧特的刑警嗎?

為了對這種愚不可及的問題做出說明而錯過榊場的演奏。由於這起突發事件,第一次預賽的最後一天被移到隔天進行,偏偏不巧地,這天楊和其他大批關係人都要接受偵訊。儘管很同情這名遇害的叫皮奧特的刑警,但時間都被浪費掉了。

不過,這些烏七八糟的事都能因為今天的演奏而一筆勾消。第二次預賽第一天的壓軸好戲,就是榊場的演奏,總算可以百聞不如一見了。

通過第一次預賽的共有三十六人。由於當時楊正在接受案情偵訊,因此由維托爾德代為出席確認比賽結果。楊順利通過了,但這是必然的結果,維托爾德和楊都沒什麼特別感覺。不過,第二次預賽要從這三十六人當中再選出十二人。若說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高潮才正要開始,一點都不為過。

第一次預賽中,幾乎人人都拿出看家本領了,於是技藝不佳者全被淘汰出局。這表示,那位盲眼鋼琴家又將展露何等的琴藝呢?就算不是同為參賽者,也肯定對榊場的演出抱持高度好奇。

康明斯基認為他是楊的競爭對手。而被楊視為假想敵的卡卡里洛夫,則認為他是音樂之神所選出來的人。

其實楊心裡對這些話是存疑的。音樂之神向來冷徹且善變,不可能只因為身體有部分殘障,就對那個人特別施恩。

簡單說,這道理就同殘障奧運一樣吧。殘障人士不屈不撓的身影,向來都是為人喝採的題材。楊猜想,肖邦協會本身也是舉雙手熱烈歡迎這位嬌客吧。理所當然地,除了可能奪得肖邦鋼琴大賽的冠軍之外,他本身還能製造出許多附加話題,即便最後不給他冠軍或特別獎,只要過程中能提高肖邦鋼琴大賽的人氣就再好不過了。況且,以盲人來說是令人驚艷的演奏,但以一般參賽者的標準而言,可能不過剛好及格而已——恐怕這才是事實吧。這麼一想,楊覺得只要高坐在觀眾席上瞧瞧他的本領就行了。

儘管前天才發生休息室中赫見屍體這樣的不幸,但今天表演廳里仍坐滿了想來鑒賞新才華的觀眾。

這天打頭陣的是美國人。

「第一位演奏者,編號五十二號的愛德華·歐爾森。曲目是敘事曲第三號降A大調作品四十七……」

歐爾森在播報曲名時走上舞台,一現身,包括楊在內的觀眾全傻掉了。

多數參賽者都是穿著成套的深色西裝,然而出現在舞台上的歐爾森,卻是天藍色襯衫搭配粉紅色外套這種裝扮。此外,大部分的參賽者都因緊張而表情僵硬,但這位歐爾森卻一派親切隨和,簡直像在跟觀眾說哈啰似的。

這傢伙是個〈觀光客〉。楊立即斷言。

富陽光朝氣且自信滿滿的鋼琴家,舉手投足宛如招待專程為自己的獨奏會而來的粉絲似的,但一開始演奏就錯誤百出,節拍凌亂,最後把樂曲結構搞得亂七八糟地結束——。相關人士都把這種來比賽會場遊山玩水似的玩家稱為〈觀光客〉,簡單說,就是對這些在會場待不久、跑錯地方的人的一種蔑稱。

不知是不是坦率直爽的印象作祟,〈觀光客〉多為美國人。反過來說,就是具有勝出實力的美國參賽者少之又少。

主要原因是指導師資不足。過去在一九七〇到八〇年代,擔任美國音樂教育中樞的,主要是流亡美國的猶太裔俄羅斯人,但顯然世代交替失敗,他們陸續去世後,便找不到優秀教師了。

莫扎特這樣的天才難遭難遇,沒有優秀的老師,就不可能培養出優秀的鋼琴家。是以,當今的美國在鋼琴演奏方面,甚至慘到被貼上落後國家的標籤。

現場觀眾都明白這點,因此當歐爾森開始調整座高時,就有性急的觀眾在那裡竊笑了。一看,連評審當中也有人拚命咬牙強忍笑意。

「愛德華·歐爾森。美國。」

嗯,有這種表演在也好啦——楊把它當作中場休息般,將身體深深沉進座位里。對連日來聽膩肖邦的觀眾來說,走調的演奏搞不好也是讓耳朵休息的好方法呢。

恐怕大家都有同感吧,坐在楊隔壁的一對年輕情侶正小聲交談著,完全放鬆的模樣。

然後,冷不防挨了一記悶棍。

歐爾森的手指靜靜在鍵盤上滑行,流淌出來的樂音宛如小河潺潺。睡得迷迷糊糊般的運指。一定是用最輕的力度彈出來的最弱音,卻能確實傳到觀眾席來,原因絕非單靠打鍵強弱而已,絕對是靈活運用強弱的微妙差別,才能達到此般效果。

楊沉進座椅中的背脊倏地挺起來。哪裡是什麼〈觀光客〉,這絕不是鬧著好玩的演奏。

然後,怪起自己的胡塗來了。再怎麼說,都是通過第一次預賽的人物啊。儘管那輕率的模樣誤導人,但技巧不純熟的參賽者是無法站上這舞台的。

以C大調揭幕的這首樂曲,是采附點節奏為特色的輪旋曲形式。肖邦所做的敘事曲,每個音都予人無法掙脫柵欄所縛的陰鬱印象,唯獨這第三號敘事曲有著迥異的個性,輕快且華麗,整體散發出類似詼諧曲的感覺。

利用下行的半音階與上行的全音階,讓細水潺潺變成激流湍湍。歐爾森彷佛自己翩翩起舞似地細切起鍵盤。

聽起來速度緩緩加快,但並未違背樂譜的指示。仔細一聽就明白了,他利用打鍵的強弱來製造陰影,演出快節奏的效果。

但到這裡,楊困惑了。不論敘事曲第三號的個性多麼輕快,這種演奏也太過跳脫了吧?音型應該漂浮游移之處,歐爾森也彈得莫名歡樂。踏板踩得很細緻,聲音完全沒變濁。如果是波蘭的肖邦來彈的話,這裡會顯得氣質高雅,但比起氣質,歐爾森似乎更強調躍動感。

歐爾森的演奏陽光又自由開闊。聽起來不像在音樂廳,倒讓人覺得彷佛在哪個酒吧尋找舞伴似的。

接著是輪旋曲形式的變奏,一變成降A大調後,琴音益發髙昂。宛如舞曲般的節奏,讓楊周圍的觀眾都意外露出幸福的表情。這種洋溢歡樂氣氛的敘事曲第三號,楊本身還是第一次聽到。

到了中間部變成升C小調後,主題失去了輕快,開始糾結起陰鬱來了。欲昂揚而起的主題被困在低音部中打滾。歐爾森的右手執拗地連敲著分散和弦,左手驅馳出音域遼闊的過渡樂節。這是敘事曲第三號難度最高之處。一聽,帶點不協和音,但這是在表現主題的煩躁之情。歐爾森的鋼琴饒舌地叨絮不休。

沉鬱與昂揚。兩個相反的動機一邊互相爭執,一邊如暴風雨般席捲整個表演廳。楊不由得探出身體。即便演奏如怒濤洶湧,歐爾森仍保持微笑,笑得彷佛彈琴真是快樂得不得了。

回到降A大調,歐爾森的右手彈完四個顫音後,開始彈奏豐富的八度音。旋律從短暫的糾葛,再次回到輕快的場面。

打鍵變得更加激越。但貫穿整首曲想的並非是切實的對立,而是過多的陽光燦爛。連糾葛都變得輕鬆迷人而聽得舒舒服服。

再現第一主題,那種陽光氛圍更加突顯。歐爾森一邊舞動身體及手指,一邊邁向終曲,以始終優雅與陽光的姿態湧入尾聲。

然後,彷佛宣告舞蹈結束了似地,連最後一音都是輕快的觸鍵。

舞台上的歐爾森蠻不在乎地回頭瞥了一眼觀眾席。原本這個舉動會顯得傲慢,但由歐爾森表現出來卻意外地不討人厭。一定是他天生就是這個樣子吧。環顧四周,並無觀眾露出不悅或輕蔑之情,反而顯得因發現意外寶藏而驚喜的人佔了壓倒性多數。

對波蘭人而言,肖邦的樂曲是形成自我認同的一部分。

因此,波蘭人會頑強地抵抗任何新的詮釋或曲解。心中對肖邦樂曲早有定見這點,經常讓外國鋼琴家看成是波蘭人的排他性。可另一方面,波蘭人對音樂也是很率真的,只要演奏得震撼人心,便會毫不猶豫地送上掌聲。

歐爾森的演奏恰恰屬於這種。之後彈奏的是圓舞曲第四號、馬厝卡舞曲三十到三十二,以及波蘭舞曲第六號,但予人的印象和敘事曲第三號相去不遠。歐爾森不論彈悲痛或彈陰鬱,都讓人感受到陽光朝氣。而觀眾對這種個性大致上是喜歡的。證據就是當歐爾森彈完所有選曲後,觀眾對他的反應;對這位異質的肖邦,波蘭的觀眾以溫暖的掌聲給予祝福。

自懂事以來就以波蘭的肖邦為標準,因此這場演奏對楊而言無疑是新鮮的體驗。康明斯基絕不會把他拿出來談吧,而維托爾德聽了肯定激動不已。本來,被評為誤入歧途的演奏就會令人耳目一新不是嗎?

一股腦地陽光且輕快的肖邦。選曲之妙加上歐爾森本身予人的印象,順利讓觀眾接受這樣的演奏方式。雖然失去肖邦原本的氣質,但彌補上來的內容中富有相當的魅力。

總覺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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