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Molto dolente/極盡沉鬱地 第四章

翌日黃昏,楊到瓦津基公園去。

第一次預賽的第三天。包括上午,已經連聽八個人的演奏,真是聽得夠膩了。今天輿論並未特別談論哪位參賽者,果然一如意料演奏平平,因此決定到此為止。

一點都不想直接回家。維托爾德在預賽第二天到會場觀看演奏,雖然稱讚楊的表現讓聽眾沸騰,但也沒忘記指謫他的失誤。

「我明明再三告訴你要表現到完美無瑕的。」

不論哪個父親,都是這樣啰嗦到家吧?將自己的夢想強壓在兒子身上的父親,也是悲哀到家吧?

與其去瞻仰這種父親的臉,還不如到公園去看看瑪麗或松鼠的臉要好上數倍呢。

向晚的暗淡天光適度地沉沒公園的顏色。轟炸般的喧囂、或是被夜色完整覆蓋的靜謐,楊都不喜歡,他最喜歡這個時段的瓦津基公園。

起風了。是黃金之秋特有的輕柔的風。

往她的指定席那棵大樹走去,發現除了瑪麗,還有一名青年站在那。青年把腰彎到瑪麗的視線高度,正認真地跟她說什麼。

想不到這個時間竟有誘拐兒童的壞人?但那名青年的姿態好優雅。

「啊,楊。」_轉過身來的瑪麗一臉茫然。不像正在被誘拐的樣子。

「你在幹嘛?」

「波蘭語,在教他。」

瑪麗得意洋洋地回答。可是,教?瑪麗懂的辭彙頂多就是那四個天線寶寶會說的程度而已。

「你是這個小女孩的朋友吧?」青年轉身面對楊。

這下懂瑪麗的意思了。這名青年是東方人,他說的波蘭語有點結結巴巴。

「偶爾會在這裡碰到她。」

「這樣啊。她說她媽媽馬上就要來接她了,我想說就陪她一下。」

「就算有壞人,我也不怕喔。」

「可是這公園這麼大,只有你一個人……」

「媽媽有教啊。奇怪的人靠近的話就大叫。我的聲音很大很大喔。」

「你要叫什麼?瑪麗。」

「失火了!媽媽說,要是叫有壞人,就不會有人來,但要是叫失火了,大家都會跑過來。」

楊有點佩服。雖然沒見過,但瑪麗的母親應該是個絕頂聰明的人。青年也有同感吧,見他會心地點點頭。

重新觀察那名青年。年齡大約二三十歲,比楊高出十公分左右。想必體格很精壯吧,因為身上毫無贅肉,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姿勢很棒。重心轉移是成為一名優秀演奏家的重要條件,因此楊對初見面的人總是先觀察他的姿勢。

即使面對面,也無法猜出他的國籍。楊對東方可說是孤陋寡聞,連地圖都畫不好,對種族更是漠不關心,根本分不出中國人、韓國人或日本人。

但這名青年的相貌和楊所知道的東方人有一點不同。

就是瞳孔的顏色。帶碧藍的茶褐色。記得東方人幾乎都是深黑色才對。這名青年的眼珠比較像是俄羅斯人的。

這雙茶褐色的眼眸正不可思議似地盯著楊。

「你該不會是參加肖邦大賽的楊·史蒂芬斯吧?」

「嗯。」回答後,楊就後悔了。

連日來,不僅音樂相關雜誌,楊的照片可說上遍了各報紙和電視。父親驕傲地說這是名人稅,但楊本人對於走在路上被周遭人投來目光感到抑鬱不已。雖然這名青年似乎也是這種突然跑來的粉絲之一,但這裡是楊難得可以放鬆的地方,實在不想被索取簽名。

然而,青年說出的話叫人意外。

「初次見面,你好。我也是參加這次鋼琴大賽的人,我叫岬洋介。」

「岬……洋介?」

喃喃念著名字,想起來了。康明斯基提過有兩個日本人是自己的競爭對手,他就是其中一人。據說是比自己大九歲且是這次參賽者中年紀最大的,但實際見面卻意外地年輕。這麼說來,倒是聽過日本人大致上都是娃娃臉。

「昨天你的演奏相當精彩,尤其詼諧曲第二號是我目前聽過最高雅的了。」

哦?楊心想。對那首詼諧曲的讚美不知聽過幾次了,甚至還曾當面被讚賞。但,像這名青年這樣用「高雅」來形容的,倒是第一次。

楊握住對方迅速伸過來的右手。比自己的大,而且手心厚實柔軟。

沒錯,是鋼琴家的手。

這種手所彈奏出來的琴聲會是怎樣的音律呢?也是像機器人那般,只會一味照著樂譜正確模仿一遍的那種嗎?

不知是否看穿楊的心思,岬靜靜笑著。

「岬,你已經……彈完了吧?」

「是的,我是今天最後一名出場者,剛剛才演奏完畢。」

對年紀比較小的楊說話還這麼客氣,應該是不太會說波蘭語的關係吧。但,奇妙的是,這種措辭方式還挺適合這個人的。

「啊,真是不巧。我在那之前就離開會場了,所以沒聽到。」

「中途離場嗎?是有什麼急事嗎?」

「不管是怎樣的比賽,連續聽難聽的肖邦都很痛苦……。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呢?」

「你剛剛說我彈的詼諧曲二號很高雅。那是什麼意思?很多人稱讚那場演奏是躍動感的、是戲劇性的,但用高雅來形容的只有你一個。」

岬馬上啊啊啊地抱歉說:「是我單字不夠。不,是表現方式錯了吧。嗯,那場演奏該說是很高貴嗎……。唉,果然不習慣的語言還是不能隨便說出口啊。」

「高貴?」

「應該說是氣質典雅嗎?……聽起來,是那天的參賽者中最像〈波蘭的肖邦〉的。」

大吃一驚。

〈波蘭的肖邦〉——雖然康明斯基提過,但這種說法還不是很公開,而且是屬於傳統對肖邦的解釋,再說,只有波蘭人才會頑固執著於這種對肖邦的既定印象。

對波蘭以外的外國人而言,這句話甚至可以視為專門拒外國人於門外的暗語。反過來說,是外國的歷屆參賽者都無視於這個暗語嗎?或者是他們一直藉反駁這個暗語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然而,岬卻一副理所當然似地用這個解釋、這個標準來聆聽楊的演奏。

音樂是世界共通的語言——很多人這麼說。但,開這種玩笑的不過是個半吊子,他們只能感受到音樂這個最大公約數而已。事實上,很多音樂只能在特定的場所,特定的關係條件中才能成立。就算能陶醉於福音音樂的美聲中,但能真正領悟完成該音樂前的背景故事的,又有幾人呢?肖邦的情形也是一樣。他遺留下來的練習曲、夜曲、詼諧曲、敘事曲、圓舞曲,每一首都如寶石般晶瑩璀燦,但了不了解原石的黑與研磨的過程,理解度就可能有天淵之別。因此,能切身體會他的痛苦的,終究唯有受盡鎮壓、長期被欺凌的波蘭人了。

不必多說也明白,這個叫做岬的東方人對肖邦及波蘭有很深的理解,而且甘受波蘭人的排他性。

楊突然在意起這名青年了。

而且在剛才想問問題時,就被他先發制人了。

「楊,你壞壞,岬的第一個朋友明明是我的。」

楊正窮於回答,岬巧妙地幫忙解危。

「在當朋友之前,瑪麗你是我的老師啊。」

「那,給我學費。」

「啊?」

「岬也是鋼琴家吧?」

「嗯,是……」

「那就彈鋼琴給我聽。」

「這個嘛……」

跟小孩子講話只要配合她就好了,幹嘛岬還那麼認真回答。

「真對不起,因為鋼琴很難搬過來,所以現在沒辦法在這裡彈。」

瑪麗有點不高興地點點頭。

「好吧,時間和地點你決定就好,但要彈我喜歡的歌曲才行。」

「你要點的是?」

「嗯,是這一首。當、當。當啦啦啦啦、噹噹、當……」

瑪麗的音程沒錯,但,這首旋律有名到不行,一聽就知道曲名了。

「啊,肖邦的夜曲第二號呢。」

「我不知道這首歌的名字?」

「是不是這樣唱?當、當。當啦啦啦、噹噹、當。」

「對對對!當、當。當啦啦啦啦、噹噹、當。當啦啦啦啦……」

岬和瑪麗開始合唱起來。要插進去得抓時機。

「瑪麗,你最喜歡的不是《小狗圓舞曲》嗎?」

「你就只會彈短的。」

「岬,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

「好,請問。」

「要參加肖邦大賽得有兩名音樂相關人士的推薦。不知道推薦你的是誰和誰?」

「一位是日本肖邦協會的戶部教授,另一位是直到去世前都還很活躍的鋼琴家。」

「直到去世前都還很活躍的鋼琴家?」

「我想你也知道才對,就是受全世界樂迷喜愛和景仰的柘植彰良先生。」

「彰良·柘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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