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二節

2月11日,星期一,談判組照例在上午前往被他們稱為布加勒斯特的EDS公司大樓。約翰·豪威爾帶著阿波爾哈桑去衛生部了,他們約好十一點同達德加會面。其他人——基恩·泰勒、比爾·蓋登、鮑勃·揚,以及里奇·加拉格爾——去樓頂觀看燃燒的城市。

布加勒斯特不是一座高樓,但它坐落在德黑蘭北部隆起的山坡上,所以他們可以從樓頂俯瞰舞台一樣的城市。往東往南,現代摩天大樓從低矮的別墅和貧民窟中拔地而起,煙幕翻滾,升入昏暗的天空,武裝直升機繞著大火盤旋,就像烤架旁的黃蜂。一名EDS公司的伊朗司機帶了一台晶體管收音機到樓上,調到被革命者控制的電台。通過廣播和司機的翻譯,他們才確認了燒起來的是哪些建築。

基恩·泰勒已經脫下了優雅的背心西裝,換上牛仔褲和牛仔靴,下樓接電話。是「摩托男」打來的。

「你們必須離開這裡。」「摩托男」告訴泰勒,「儘快離開這個國家。」

「你知道我們不能這麼做。」泰勒說,「我們不能拋下保羅和比爾。」

「你們留下來會非常危險。」

泰勒聽見電話另一頭傳來激戰的聲音。「你到底在哪兒啊?」

「在市場附近。」「摩托男」說,「我正在製造莫洛托夫雞尾酒。他們今天上午出動了直升機,我們剛想出怎麼把他們射下來的辦法。我們點燃了四輛坦克——」

電話斷線了。

不可思議,泰勒握著電話想,「摩托男」在戰爭中突然想到了他的美國朋友,打電話警告我們。伊朗人總能出人意料。

他回到了房頂上。

「看那個。」比爾·蓋登對他說。和藹的EDS海外公司總裁蓋登也換上了便裝——已經沒人假裝還在上班了——他指著東邊的一條煙柱。「如果燃燒的不是加斯爾監獄,也一定是非常近的地方。」

泰勒眯眼遠眺。很難辨認清楚。

「給衛生部達德加的辦公室打電話。」蓋登吩咐泰勒,「豪威爾應該到那兒了。讓他要求達德加釋放保羅和比爾,交予美國大使館看押,以保證其人身安全。如果我們不把他們弄出來,他們一定會被燒死的。」

約翰·豪威爾覺得達德加不太可能現身。整個城市都是戰場,調查國王統治時期的腐敗現在看起來只有學術意義。但達德加就在辦公室里等豪威爾。豪威爾真想知道這傢伙的動力來自何處。獻身精神?仇恨美國人?擔心即將上台的革命政府?豪威爾可能永遠不得而知。

達德加曾問過豪威爾EDS公司同阿波爾法斯·馬哈維的關係,豪威爾答應提供完整的材料。這些材料似乎對達德加達成其隱秘的目的非常重要,因為幾天之後,他就催著豪威爾交材料,說:「我可以審問這裡的人,得到我想要的信息。」豪威爾知道這是威脅,不答應就逮捕更多的EDS公司管理人員。

豪威爾準備了十二頁英語材料,附了一份波斯語的說明。達德加讀過說明後發言。阿波爾哈桑翻譯道:「你們公司是否合作,直接影響我對恰帕羅恩和蓋洛德的態度。我們的法律允許對提供信息的人給予寬大處理。」

太可笑了。他們可能在幾個小時後被殺死,達德加卻還在談論什麼寬大處理。

阿波爾哈桑開始將材料大聲翻譯成波斯語。

豪威爾知道,選擇馬哈維做伊朗的生意夥伴是EDS公司的失策——儘管馬哈維幫公司拿到了進入伊朗後的第一份合同,但他後來被國王列入了黑名單,並且在衛生部的合同上製造了不少麻煩。

然而,EDS公司沒什麼好隱瞞的。豪威爾的上司湯姆·盧斯為了讓EDS公司擺脫嫌疑,將EDS公司同馬哈維的關係的詳細資料都提交給了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所以達德加看到的材料中的大部分內容其實已經公開了。

一通電話打斷了阿波爾哈桑的翻譯。達德加拿起話筒,交給阿波爾哈桑。後者聽了一會兒,然後說:「是基恩·泰勒。」

一分鐘之後,他掛斷電話,對豪威爾說:「基恩在布加勒斯特的樓頂上看到加斯爾監獄附近起火了。如果暴徒襲擊監獄,保羅和比爾可能會受傷。他建議我們請達德加將他們移交給美國大使館。」

「好。」豪威爾說,「對他說。」

他聽著阿波爾哈桑和達德加用波斯語對話。

最後,阿波爾哈桑說:「根據我們的法律,他們必須被羈押在伊朗監獄裡。他不認可美國大使館是伊朗監獄。」

這傢伙越來越瘋狂了。整個國家都在四分五裂,達德加卻還在死背法律條文。豪威爾說:「問他如何保證兩個沒有被提出任何指控的美國公民的安全。」

達德加的回覆是:「不要擔心。最糟糕的結果就是監獄被攻陷。」

「如果暴徒決定攻擊美國人怎麼辦?」

「恰帕羅恩很可能會沒事——他看上去就像伊朗人。」

「太好了。」豪威爾說,「那蓋洛德怎麼辦?」

達德加只是聳了聳肩。

拉西德那天一大早就離開了家。

他的父母、哥哥和姐姐打算一整天都躲在家裡,他們要求他也這樣做,但他不聽。他知道街上非常危險,但他不能躲在家裡,而看著自己的同胞創造歷史。而且,他也沒有忘記自己同西蒙斯的對話。

他生活在衝動之中。星期五,他參與了法拉哈巴德空軍基地爆發的反叛軍官和忠於國王的加瓦丹旅之間的衝突。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去了軍火庫,開始分發步槍。半個小時後,他就厭倦離開了。

就在那一天,他第一次看見了死人。他在清真寺的時候,一名被士兵射殺的公交司機被抬進來。拉西德忍不住掀開白布,看了眼那人的臉。整個腦袋都被打爛了,混雜著血液和腦漿——那景象噁心極了。這件事似乎是對他的警告,但拉西德沒有心情理會警告。街上正在上演革命,他必須去街上。

這天早上,空氣里瀰漫著火藥味,到處都是人群。數以百計的男人和男孩攜帶著自動武器。拉西德戴著一頂寬大的英式帽,穿著一件開領襯衣,混在人群當中,感受著革命的激情。今天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他朝布加勒斯特的方向前進。他還有任務在身——他要同兩家運輸公司商量,將EDS公司撤離者的財物運回美國;他還必須照料被遺棄的狗和貓。街上的場景讓他改變了主意。有謠言說,艾文監獄昨晚被攻陷。今天,保羅和比爾所在的加斯爾監獄可能也會被攻陷。

拉西德希望他能像別人一樣手上也有自動步槍。他經過了一座似乎被暴徒攻佔的軍隊建築。那是一座六層高的大樓,裡面有軍火庫和徵兵辦公室。拉西德有一個名叫馬勒克的朋友在那裡上班。他突然想到馬勒克也許遇上麻煩了。如果他今早來上班,他一定會穿著軍裝——而光是這一點就可能給他招致殺身之禍。我可以把襯衣借給馬勒克,拉西德想,然後衝進了大樓。

他從人群中擠出來,找到了樓梯。大樓里空空蕩蕩。他往上爬的時候,不禁懷疑士兵們藏在上面的樓層里。如果是那樣,他們就可能對任何上來的人開槍。但他還是上去了。他爬到了頂層,馬勒克不在那裡,那裡一個人都沒有。軍隊已經放棄了這座樓。

拉西德返回底層。人群聚集在地下室軍火庫的門口,但沒有人進去。拉西德擠到前面,說:「這扇門被鎖上了?」

「可能是陷阱。」有人說。

拉西德看了看門。去布加勒斯特的念頭全沒了。他想去加斯爾監獄。他想帶一把槍去。

「我覺得這門不是陷阱。」他說,然後踢開了門。

他走下樓梯。

地下室被拱道分為兩個房間。牆上高處的狹窄窗戶中射進微弱的光線,窗戶只比街道路面稍微高一點。地上鋪著黑色馬賽克地磚。第一個房間里放著裝有彈匣的箱子,第二個房間放著G3機關槍。不一會兒,一些人跟著他也下來了。

他抓起三把機關槍、一袋彈匣後離開了。他一離開大樓就被圍住了,暴徒想要他的武器——他分發了兩把機關槍和一些彈藥。

然後他就離開了,前去加斯爾廣場。

有些人同他一起去。

路上他們必須經過一座軍事監獄,那裡正在爆發小衝突。高大磚牆上的鐵門被撞倒了,就像有坦克碾過去一樣。大門內外的磚牆都裂開了。一輛燃燒的轎車橫在路上。

拉西德繞過車,進入大門。他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巨大軍營里。他所站的地方附近,幾個人正在朝數百碼之外的一座建築胡亂開槍。拉西德躲在一面牆後。跟隨他的人加入了戰鬥,但他沒有開槍。沒有人瞄準,他們只是想嚇跑樓里的士兵。真是一場可笑的戰鬥。拉西德做夢也想不到革命是這番模樣——只是一幫連槍怎麼開都不清楚的烏合之眾,在星期天上午到處流竄,朝著牆壁射擊,對抗著三心二意的政府軍。

突然,他身邊的一個人倒地身亡。

因為發生得太快,拉西德都沒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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