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四節

對比爾來說,最大的問題是時間。

他同保羅不一樣。對精力充沛、爭強好勝、意志堅定、心懷大志的保羅來說,坐牢最大的痛苦是無助感。比爾的本性更溫和——他承認現在能做的只有祈禱,於是他就祈禱(他沒有將宗教信仰表現出來,而是在深夜睡覺之前祈禱,或者早上別人起床之前祈禱)。令比爾痛苦的是,時間流逝得太慢。現實世界的一天——忙忙碌碌地解決問題,做決定,打電話,開會——一晃就過去了,而牢里的一天漫長無比。比爾發明了一種將現實時間轉化為牢獄時間的辦法。

現實時間 牢獄時間

1秒=1分鐘

1分鐘=1小時

1小時=1天

1星期=1個月

1個月=1年

兩三周之後,比爾終於意識到他們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就出獄,於是時間這一維度對比爾來說全變了樣。與已經被判刑的囚犯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在牢里待九十天還是五年,所以他不可能過一天就在牆上做一道記號,倒數重獲自由的時間。過去多少天都沒有什麼差別——他不確定自己將在牢里待多久,所以他感覺自己將永遠地待下去。

他的伊朗獄友似乎沒有這樣的感覺。這體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美國人所受的訓練讓他們追求立刻出結果,所以拖延令他們痛苦無比;而伊朗人卻滿足於等待,等待明天,等待下星期,總有一天會等到,就像他們在做生意時漫不經心一樣。

不過,隨著國王統治的動搖,比爾在一些伊朗獄友眼中看到了絕望,他開始不相信他們。他出言謹慎,沒告訴他們他有誰先回了達拉斯,也沒告訴他們,旨在爭取他獲釋的談判進行到何種程度了——他擔心,他們會把這些信息當作救命稻草賣給警衛。

他越來越適應牢房的環境。他學會了忽視塵土和蚊蟲,習慣了寒冷的、黏糊糊的、令人毫無食慾的食物。他學會了在一個狹小的、明確規划出的個人空間內生活,那裡是他自己的「地盤」。他努力保持活躍。

他用各式各樣的辦法打發時間。他讀書,教保羅下棋,在走廊鍛煉,同伊朗人聊天,掌握廣播和電視新聞中的所有信息,還有就是祈禱。他對監獄進行了細緻入微的調查,丈量牢房的面積、走廊的長度,勾勒平面圖。他堅持寫日記,記錄下牢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以及探訪他的人告訴他的所有事和所有新聞。他使用名字的縮寫字母而不是全稱,有時還會加入虛構的時間,或者真實事件的修改版本。倘若日記被沒收,審查人員讀過之後將不知所云。

同所有地方的囚犯一樣,他迫切期待有人來探監,就像孩子期待聖誕節。EDS公司的同事會帶來可口的食物、溫暖的衣物、新書,以及來自家人的信件。有一天,基恩·泰勒帶來了比爾六歲兒子克里斯托弗即克里斯。克里斯是克里斯托弗的昵稱。站在聖誕樹前的照片。儘管只是在照片中看到兒子,比爾還是頓時充滿了力量——他知道自己所期待的是什麼。他堅定了活下去的信念,決不放棄希望。

比爾將寫給艾米麗的信交給基恩,基恩會在電話里念給她聽。比爾認識基恩十年了,關係親密——撤離行動後他們就住在一起。比爾知道,基恩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冷漠的人——有一半的冷漠都是他裝出來的——但是在給妻子的信中寫「我愛你」之類的文字還是挺難為情的,因為得通過基恩之口將這句話轉達出去。最終比爾還是克服了心理障礙,因為他非常想讓艾米麗和孩子們知道他有多麼愛他們,說不定他再也沒機會對他們說這句話了。這些信就像是執行危險任務之前飛行員寫的一樣。

探訪者帶來的最重要的禮物是消息。院子另一頭平房裡進行的短暫會面中,談論的都是營救保羅和比爾的各種努力。在比爾眼中,時間是最關鍵的。總有一個辦法會成功。不幸的是,伊朗卻在陷入混亂。革命力量風起雲湧。EDS公司來得及在全國爆發革命之前將保羅和比爾救出去嗎?

EDS公司的人到監獄所在的德黑蘭南部來也越發危險了。保羅和比爾不知道下一次探監是什麼時候,甚至連會不會有下一次探監也不知道。一連四五天沒人探監的話,比爾就會懷疑其他人都回美國了,將他和保羅留在了伊朗。考慮到保釋金之高,德黑蘭之危險,他們是不是放棄了營救保羅和比爾?他們可能被迫離開,以保全自己的生命。比爾記得美國從越南撤離的時候,留在最後的大使工作人員是用直升機從房頂上救走的,這一幕似乎又要在德黑蘭的美國大使館重現。

大使館官員偶爾會來探監,給他些許慰藉。大使館的人來監獄也冒了險,但他們從未帶來政府如何全力以赴幫助保羅和比爾的消息,比爾由此推斷,國務院沒有盡職。

他們的伊朗律師侯曼起初來探監時,他們都歡欣鼓舞,但後來比爾意識到,侯曼承諾了很多,但實現得很少,伊朗人的辦事風格就是這樣。同達德加交涉的失敗令他們沮喪而絕望。達德加輕易就戰勝了侯曼,而且鐵了心要將保羅和比爾關在監獄裡,看著這一切讓他們恐懼。比爾當晚失眠了。

保釋金高得驚人。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沒有人支付過這麼多贖金。他想起美國商人在南美被綁架的故事,綁匪索要的贖金是一兩百萬美元(人質通常都被撕票)。對百萬富翁、政治家和名人的綁架,索要的贖金則高達三四百萬美元——但從來沒有一千三百萬美元。沒有人會為了保羅和比爾付這麼多錢。

何況,即使付了這麼多錢,他們也不能離開這個國家。他們很可能被軟禁在家中,而暴徒將佔領外面的城市。保釋金有時更像是陷阱,而不是脫身之策。它好比將人置於困境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

這段牢獄之災是寶貴的教訓。比爾學會了在沒有好房好車、吃不到可口的食物、穿不上乾淨衣服的條件下活下去。住在一個蚊蟲爬滿牆壁的骯髒房間沒什麼了不起。他生命中的一切都被剝奪了,他發現自己唯一關心的就是家人。仔細想想,也只有家人才重要:艾米麗、維姬、傑姬、珍妮和克里斯。

科伯恩的來訪讓他的情緒稍稍好轉。傑伊穿著寬大的羽絨服,帶著羊毛帽,下巴上長著紅鬍子——看到他這個樣子,比爾就知道他來德黑蘭不是通過法律渠道解決問題的。科伯恩來訪時主要同保羅說話,而保羅沒有將獲知的情況轉告比爾。比爾沒有不滿——他需要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的。

但科伯恩來訪後就傳來壞消息。1月16日,國王離開了伊朗。

走廊里的電視機常開著,尤其是在下午。保羅和比爾同其他囚犯一起觀看了在梅赫拉巴德機場的皇亭舉行的小儀式。國王、王后、他們四個孩子中的三個、國王的岳母,以及一群侍臣一起,來送行的是首相沙赫普爾·巴赫提亞爾和若干將軍。巴赫提亞爾親吻了國王的手,王室一行進入飛機。

監獄中的高官面色凝重——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王室或王室近臣的朋友。如今,他們的主子離開了。這至少意味著,他們不得不長時間待在監獄裡了。比爾覺得,國王離開後,親美的伊朗也將不復存在。將來,德黑蘭將更加動蕩混亂,美國人在這裡將更危險,而保羅和比爾獲釋的希望也將更加渺茫。

電視上播出國王的飛機升入藍天后不久,比爾開始聽到一種背景噪音,彷彿監獄外很遠的地方有一群人在吵鬧。噪音立即升級為尖叫、歡呼和號角聲混雜成的喧囂。電視畫面展示了喧囂的源頭——成百上千伊朗人湧上街頭,大喊著:「國王跑啦!」保羅說這讓他聯想到費城的新年遊行。所有的車都打開頭燈,喇叭轟鳴。許多司機把刮雨器拽出來,掛上旗幟,然後啟動刮雨器,旗幟便左右揮舞。卡車載著大肆慶祝的年輕人,緩慢行進。整個城市裡,到處都有人將國王的雕像推倒擊碎。比爾不知道暴徒接下來會幹什麼。他繼而擔心起警衛和其他囚犯下一步的行動。伊朗人民長久以來被壓抑的情感噴薄而出,美國人會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嗎?

那天剩餘的時間,他和保羅都待在牢房裡,努力不引起旁人注意。他們躺在床鋪上,漫無目的地談著話。保羅抽著煙。比爾努力不去回想他在電視上看到的恐怖畫面,但無法無天的暴徒的吼叫,革命勝利的集體狂歡,透過了監獄牆壁填滿了他的耳朵,就像是閃電間歇中震耳欲聾的雷鳴。

兩天後,1月18日上午,一名警衛來到五號牢房,用波斯語對衛生部前副部長雷扎·勒伽巴說了幾句,勒伽巴為保羅和比爾翻譯道:「你們必須收拾好東西。他們要轉移你們。」

「轉移到什麼地方?」保羅問。

「另外一個監獄。」

比爾心頭一凜。他們要去什麼監獄?是那種折磨囚犯致死的監獄嗎?EDS公司會被告知他們轉移到哪兒了嗎?還是說,他們兩個會無聲無息地消失?這裡談不上舒適,但至少他們熟悉這裡。

警衛又說了幾句,勒伽巴說:「他讓你們不要擔心——這都是為了你們好。」

將他們的牙刷、共用的剃鬚刀和僅有的幾件換洗衣裳收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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