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檔案薄之三 受託的遺骨 第六章

我們離開春間女士的養老院,駕車前往春光台。穿過地下道,在通往末廣鎮的途中轉彎,春光台公園隨即映入眼帘。

途中我們開過頭,與停車場擦身而過,不過確認汽車導航,能停車的不只這裡。櫻子小姐的車在運動公園正前方右轉,道路右側出現大片樹林,左側則是一般住宅區。

「我平常幾乎不會來這地方。」這種地方真的會有什麼石碑嗎?我看著沿途景色,不禁憂心。

但櫻子小姐對這一帶似乎並不陌生,不久就找到新的停車場,我們也在此停車下到外頭。在背著背包的櫻子小姐帶路下,我們沿著樹林走了一會兒,便看到刻上紅色箭號,寫著「寄生木之碑,水芭蕉群落」的路標,以及一條小徑。

「原來是海芋……」

「沒錯,這裡每到早春,就會開滿海芋的白花。」

櫻子小姐簡短說完便踏上小徑。海芋是開在水邊的花,這裡不愧是海芋的生長地,路旁儘是清澈水灘,瀰漫著泥土芬芳,森林的氣息濃重到簡直不像是市區,讓我不禁驚嘆。

「往這裡。」

我們沿著坡道向下,不久來到岔路口,那兒也立了路標,親切為人指引通往寄生木碑的道路。隨後,我們登上竹林與白樺夾道的山坡,由於前天才下過雨,地面顯得有些濕滑。

「小心別跌倒……啊嗚!」

我正打算叮嚀走在前頭的櫻子小姐,沒想到自己卻先跪倒在山坡路上。

「你……剛才在對誰說話?」

櫻子小姐伸出手,拉起跌倒的我嘻嘻一笑,不嫌臟地替我拍掉膝蓋上的泥土,一邊拍一邊憋笑,最後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

「幹嘛笑成這樣……」

本來又氣又窘的我,看著櫻子小姐笑個沒停的模樣,不知怎地也覺得一陣好笑,最後跟她一起大笑起來,甚至把鳥兒嚇得振翅飛去。

距離上次看到櫻子小姐笑得如此開懷,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還是喜歡她的笑臉,也喜歡像這樣跟她一道出門(雖然常常會遇到壞事)。

「話說回來,我都不知道原來這地方有個石碑。」

登上山坡,道路岔成T字形,我們沿路標右轉,這次地上終於是平整的路面。在這白樺與竹林搖曳的路上,我倆自然而然並肩而行。

「那是茶腹鳾,剛剛那聲則是青頭雀,要是運氣好,還能遇到赤啄木。」

她邊聽啾啾鳥鳴,邊為我介紹。我知道赤啄木顧名思義是啄木鳥,卻不知道原來這種市區里也看得到它。

不久,前方出現長凳,道路即將抵達盡頭。看到一旁有路向下,我以為該繼續前進,櫻子小姐卻伸手指向長凳的另一頭。

「就在那裡。」

那是個規畫為圓形的休息區,我發現旁邊立了個石碑,並眺望著這些長凳。

「啊……」

石碑上只刻了「蘆花寄生木之碑」等字,孤單又凄涼,唯有樹縫間映入的旭川街景,勉強能作為安慰。

「這裡還真是安靜又冷清啊……」

「總比鬧哄哄要來得好。」櫻子小姐說完,把背包放到幾乎可充當桌子的大型板凳上,走到石碑旁巡了一下,發現石碑四周全鋪了路面。她思索一會兒,目光轉往石碑不遠處的白樺上。

「拿鏟子來……」

「怎麼了嗎?」

我照她所說,取出背包里的摺疊鏟。

「看了才曉得。」

只見她熟練地組合好鏟子,往白樺的根部一鏟,我連忙抬頭一瞧,發現這棵樹由根部一分為二,彼此相背,生出屬於自己的枝枒。

「這棵白樺……總覺得莫名的悲戚。」

記得《寄生木》是一出戀愛悲劇,而石碑一旁長了這樣一棵樹,實在是充滿了暗示,也連帶讓我想起佐佐木老師與夏子小姐。接著,櫻子小姐拿起鏟子挖起白樺的根部。

「讓我來吧。」

「為了不被野獸挖出來,當時應該埋得很深。」

底下埋著什麼,我想都不敢想。然而這畢竟是粗活,我煩惱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跟櫻子小姐換手。鏟子頭部有些鬆動,要深掘應該是件苦差事。

「小心點,那可是嬰兒的遺骨,若當時直接下葬,可能一個大意就看丟了。」

既然這樣,我看等挖到一個程度後,再讓櫻子小姐來好了。我邊盤算邊挖土,挖不到五分鐘,鏟尖便敲到硬物。

「啊。」

「怎麼了?」

「這是……」

這衝擊感並不是骨頭,而是屬於更堅硬的東西……對,是金屬的碰撞聲。我拋下鏟子,改以徒手挖土,一個方形金屬小箱,由帶著濕氣的土中現身。

「果然……不是骨頭。」我拔出箱子,撥去泥土,交給櫻子小姐。

「音樂盒?」

那是長約二十公分的箱子,看來是故障的音樂盒,銹斷的發條部分被泥土填滿。櫻子小姐不怕臟,挽起衣擺擦拭箱子,白皙的肚皮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音樂盒內部也是個小珠寶盒,櫻子小姐緩緩打開蓋子,蓋底有面裂開的鏡子,箱內覆上一層紅布,似乎是雙層構造。

「櫻子小姐。」

「嗯。」

喀的一聲,櫻子小姐卸下上層。

「……」我頓時屛息靜氣,「這也是火葬過的嗎?」

「不,不是,裡頭既沒有細小的骨片,骨頭也未經漂白,我認為應該是有人挖起埋在地下的骨頭,收進這盒子里的。」

櫻子小姐淡淡回應。

音樂盒裡,裝滿小小的人骨。

「原來真的有啊……」

櫻子小姐並未理踩我的驚訝,找張長凳坐下,輕輕取出盒內骨頭一一過目。我將視線別向一旁,與其說是因為噁心,感傷的成分也許更多一些。

「嗯?」

「怎麼了?」

櫻子小姐停下動作,拿起一枚圓圈狀的骨頭。看到那隻比頭蓋骨小一些的骨頭,我納悶地心想,那會是嬰兒的哪個部位?

「這不是嬰兒的骨頭……我猜應該是資料室里發現的,那位夏子的腰椎。」

「腰椎?那東西為什麼會在這裡?」

櫻子小姐垂著頭,端詳這塊費解的遺骨。過沒一會兒,她突然笑起來。

「櫻子小姐?」

「乳房嗎?原來如此!」

「乳房?」我眨了下眼。

「mammillary process,乳狀突。所謂腰椎,是由各椎骨連結而成,每塊椎骨上,都帶有五根突起,乳狀突則相當於手指的食指與無名指位置,在拉丁語里甚至直接稱為『小乳房』。」

櫻子小姐露出微笑,輕撫掌中那塊骨頭。

「意思是……」

「這應該是佐佐木老師放進去的……真像他會做的事。」

給化為骨骸的嬰兒一個骨頭的乳房——這的確是對骨骼瞭若指掌的老師會做的事,為免嬰兒孤單寂寞,屬於他特有的關愛方式。

「也就是說……夏子小姐死後,佐佐木老師挖出嬰兒的遺骨,裝進音樂盒裡,然後重新埋回原地嗎?」

「應該是。」

櫻子小姐把骨頭收進音樂盒,打算蓋上蓋子,卻又突然有了新發現,手再次伸迴音樂盒內。

「竟然有這種事……」她喃喃道。

「怎麼了?」

「沒事……」

櫻子小姐沉沉答完,輕掐起小小的白骨,排到音樂盒內褪色的紅絨布上。屬於嬰兒的那塊骨頭實在太過細小,彷佛隨時都會風化於空氣中。

「他的拇趾……跟第三趾等長。」

「第三趾?」

我聽不懂櫻子小姐在說什麼,只知道她正陷入苦思,蹙起眉凝視遺骨。

「所以……那有什麼問題嗎?」

「沒事……我們還是先回去找那位女士吧。」

櫻子小姐把背包跟沾了土的鏟子交給我,自己將音樂盒抱在懷裡,快步沿著原路折返。駕車折返的路上,櫻子小姐不發一語。

我們一回養老院,春間女士看到櫻子小姐的音樂盒便睜大了眼,似乎預料到是怎麼回事。

「真的找到了?」她滑著輪椅趕來我們這兒。

「你在找的就是這個吧?」

「啊……」

春間女士發出不成聲的悲嘆,伸手接下音樂盒,打開蓋子瞧了一眼便蓋上盒蓋,將其緊緊摟在懷裡。

「這下子……這下子,我就能將他們葬在一塊兒了。」

「是啊,他先下葬,以後親生母親再去陪他。」

「咦?」

春間女士發出顫抖的嗚咽,櫻子小姐輕輕點頭說道,這句話卻讓對方倒抽一口氣。

「你、你說什麼?」

「我有說錯嗎?反正你將來也會葬在那兒不是?」

「櫻子小姐,你剛說親生母親,可是那嬰兒是夏子小姐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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