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879 第四章 六月

科爾多瓦部里一片安靜。一樓的辦公室里空空蕩蕩,三名職員幾個小時前就回家了。米奇和蕾切爾在二樓餐廳辦了一次宴會,招待一小撥來客——在英國外交部當副秘書的彼得·蒙喬伊爵士及夫人,丹麥外交大臣,還有義大利使館的米歇爾騎士——但眼下客人已經離開,家用的器具也清理乾淨了。米奇準備出去。

結婚帶來的新奇開始消退。他嘗試過各種花樣,試圖讓他那毫無性經驗的妻子震驚或是嫌惡,但都沒能成功。無論他提出什麼變態的建議她都熱情附和,這讓他覺得心力交瘁。她認定無論他想怎麼干她都接受,而一旦她做了決定,什麼也不會打動她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執著、如此講求邏輯性的女人。

在床上他要她做什麼都行,但她認為在卧室以外,女人不該是他丈夫的奴隸,這兩項規則對她來說同樣不可改變。因此他們二人總是為家裡的事情爭吵不休。有時候,米奇從一種情形轉入另一種情形。兩個人正在為僕人或者花錢的事爭吵,突然他說了句:「把你衣服掀起來,趴在地板上。」爭吵就會以激情的擁抱結束。但這種辦法也不是次次奏效,有時候,他剛一鬆開她,她就會接著剛才的話頭繼續吵下去。

最近他和愛德華晚上愈發經常去他們以前混跡的那些尋歡之所。今晚內爾的妓院舉辦面具之夜,這是埃普麗爾的一項創舉,所有女人都要戴上面具。埃普麗爾聲稱,在面具之夜,會有性生活不滿意的上流社會女士戴著面具混進普通女孩之中。肯定會有一些不常來的女人,但米奇懷疑這些陌生人實際上是中產階級婦女,因為生計陷入困境才來的,不可能是窮極無聊、出來尋刺激的貴族。不管真相究竟如何,面具之夜總是十分有趣。

他梳好頭髮,把雪茄盒裝滿,隨後走下樓去。讓他吃驚的是,蕾切爾正站在大廳里,攔著不讓他出門。她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一臉毫不退讓的神情。

「現在晚上十一點了,」她說,「你要去哪兒?」

「見你的鬼,」他回答說,「滾開點兒,別擋道。」他拿起自己的帽子和手杖。

「你要去一家叫作內爾的妓院對不對?」

他吃了一驚,啞口無言。

「我就知道你去那兒。」她說。

「你是從哪兒打聽來的?」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隨後說:「從艾米莉·皮拉斯特那兒。她告訴我說,你跟愛德華經常去。」

「你不該聽女人們扯閑話。」

她臉色發白,很害怕。這種情況很少見。看來,這場爭鬥也不同往常。

「你以後絕不能再去了。」她說。

「我告訴過你了,不要對著你的主人發號施令。」

「這不是命令,這是最後通牒。」

「別發傻了。給我讓開路。」

「除非你答應以後不去那兒,否則我就離開你。我今晚就會離開這座房子,再也不會回來。」

他看得出她說到做到,這就是為什麼她顯得有些害怕。她連外出的鞋都穿在腳上,已經做好了準備。「你不會走的,」他說,「我要把你鎖在你的房間里。」

「這你辦不到了,我已經把所有房間的鑰匙收在一起扔掉了。這所房子里沒有一間能鎖得上的屋子。」

她就是這麼聰明,看來這次爭吵會更有趣些。他沖她做了個鬼臉,說:「把你的燈籠褲脫下來。」

「這辦法今晚不管用。米奇,」她說,「我原來以為你這樣是因為愛我。現在我發現,性不過是你控制別人的手段。我懷疑你自己也從不覺得享受。」

他伸手抓住了她的胸部。隔著衣服,他仍感到很溫暖,沉沉的。他揉搓著它,盯著她的臉,但她的表情毫無變化。她今晚不會屈從那種激情了。他使勁擠了一下,弄疼了她,然後鬆開手。「你到底中什麼邪了?」他十分好奇地說。

「男人在內爾那種地方會得傳染病的。」

「那裡的姑娘一個個都很乾凈。」

「行了,米奇,你別裝得像個傻瓜似的。」

她沒說錯,沒有哪個妓女是乾淨的。事實上他已經很幸運了:這麼多年去妓院混,他只染過一次不太嚴重的梅毒。「好吧,」他讓了步,「我是有可能得上某種傳染病。」

「然後就會傳染我。」

他聳聳肩。「當妻子的就會有這種風險啊。我如果得了麻疹,也會傳染給你。」

「但是梅毒是會遺傳的。」

「你這是往哪兒扯?」

「如果我們要孩子的話,我就會遺傳給孩子。我可不想發生這種事。我不會讓孩子帶著這種可怕的疾病降生到這個世界。」她的呼吸很急促,十分緊張。他想,這次她來真的了。她接著把話說完:「所以我要離開你,除非你同意不再跟妓女有任何接觸。」

沒有任何必要再討論下去了。「我要打斷你的鼻樑骨,看你還能往哪兒走。」說著,他舉起拐杖就打。

她對此早有準備。她閃身躲過一擊,往門口跑去。米奇吃驚地發現,門半掩著,肯定是她提前打開的,以防出現暴力事件。她轉眼就溜到外面去了。

米奇追了過去。到了外面他又發現一件稀奇的事,路邊停著一輛馬車。蕾切爾跳了上去。米奇很驚奇,原來她已經把一切都精心策劃好了。他正要跟著她躥上馬車,卻被一個戴禮帽的高大身影攔住了。這人正是她的父親,律師鮑德溫先生。

「看這陣勢,你是不想改掉你的毛病。」他說。

「你要綁架我的妻子嗎?」米奇問。被人設局擊敗讓他非常氣憤。

「她是按她的自由意志離開的。」鮑德溫的聲音顫巍巍的,但態度十分堅定,「一旦你同意放棄自己的惡習她就會回來。當然還必須有一份令人滿意的醫療檢查。」

米奇真想拿手杖打他,但這只是一轉念。他是個律師,肯定會控告他動手傷人,這種醜聞會損害他的外交官生涯。蕾切爾不值得他這麼做。

這倒是成了一個平局。我在這兒爭奪什麼呢?他問自己。「你可以把她帶走,」他說,「我跟她已經結束了。」他轉身回到屋裡,「砰」的一聲把門摔上。

他聽見馬車走了。出乎意料的是,他發現自己有點兒後悔讓蕾切爾離開。不錯,他娶她純粹是因為一時方便——當時這是說服愛德華結婚的辦法之一——從某些方面看,沒有她,他的日子會過得更簡單些。但奇怪的是,他喜歡跟她在日常衝突中的唇槍舌劍,鬥智斗勇。他從未跟女人這樣過。不過,這種日子也常常令人厭倦,他告訴自己,總的來說,他還是一個人過日子更好。

他定了定神,然後就戴上帽子走了出去。這是一個溫和的夏夜,晴朗的天空中綴滿星斗。夏天裡頭倫敦的空氣總是十分清新,人們不需要燃燒煤炭為屋子取暖。

他在攝政街上走著,心思轉移到了生意上。一個月以前他痛打了托尼奧·席爾瓦一頓,後來就沒再聽到有關他那篇硝酸鹽礦文章的消息。托尼奧大概還在養傷。米奇給老爹發了編碼電報,把在托尼奧宣誓書上簽字的那些證人的名字和地址告訴他,現在這些人可能已經死了。休所做的這番動作看起來十分愚蠢,不過是惹出一場不必要的恐慌,愛德華很是高興。

同時,愛德華爭取到了索利·格林伯恩原則上同意與皮拉斯特銀行一同發行聖瑪麗亞鐵路債券。這件事情並不容易,索利跟大多投資者一樣,對南美抱懷疑態度。愛德華得不提高傭金,又加入了索利的一項投機性計畫,佔了其中的一部分份額,最後才讓這筆交易做成。愛德華也利用了他們是老同學的這層關係,但米奇認為還是索利的好心腸起了決定作用。

現在他們正在草擬合同,這是一個痛苦而緩慢的過程。讓米奇苦惱的是,老爹根本不明白這些事情為什麼不能在幾小時內完成。他現在就想拿到錢。

不過,當米奇想到已經克服了種種障礙,就為自己高興起來。最初愛德華斷然拒絕他以後,一切似乎變得不可能了。但在奧古斯塔的幫助下,他操縱著愛德華結了婚,讓愛德華獲得了銀行的股東身份。然後,他又著手處理了與他們作對的休·皮拉斯特和托尼奧·席爾瓦。現在他所有努力結成的果實即將落到他的手裡。老家的聖瑪麗亞鐵路將永遠是米奇的鐵路。五十萬英鎊是巨大的一筆錢,比整個國家的軍事預算還多。只這一項成績就足以抵過他哥哥保羅所做的一切。

幾分鐘後他走進內爾之家。晚會進行得如火如荼,桌子全都被佔滿了,空氣中充斥著濃烈的雪茄煙霧,一個小型樂隊響亮奏出的一支舞曲,裡面夾雜著下流的逗趣和沙啞的笑聲。所有女人都戴著面具:有些是簡單的遮眼面罩,但多數人戴的面具更為複雜,還有些人用頭巾把自己整個蓋住,只露出眼睛和嘴巴。

米奇從人群里擠過去,跟見到的熟人點頭,跟幾個姑娘親吻了一下。愛德華在棋牌室待著,見到米奇就立刻站起身來。「埃普麗爾給我們找了個處女。」他含混不清地說。時候不早了,他已經喝了不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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