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37 第五章 九月

休六歲的妹妹多蘿西正在替他疊襯衫,把衣服裝進他的旅行箱。休知道只要她一上床,他就得把衣服重新疊一遍,因為她疊得太亂了,不過現在他得裝作她幹得非常好,還不斷鼓勵她。

「再跟我講講美國的事。」她說。

「美國非常非常遠,早晨的陽光需要四個小時才能到那兒。」

「他們整整一上午都待在床上?」

「是的。然後,他們在午飯的時候起床,吃早餐!」

她咯咯地笑起來:「他們真懶啊。」

「倒不是。你看,他們那兒直到午夜天都是亮的,所以他們必須徹夜工作。」

「那麼他們睡得很晚!我喜歡晚睡,我喜歡美國。我為什麼不能跟你一起去?」

「我也想帶你去,多蒂。」休心裡有些難受,他好幾年都不會再看到小妹妹了。等當他回來的時候,她已經變樣兒了。那個時候,她就明白時區是怎麼回事了。

九月的秋雨敲打著窗戶,海灣下面,呼嘯的狂風捲起巨浪,但屋裡卻點著煤火,地上鋪著軟乎乎的爐邊地墊。休又裝了幾本書:《現代商業方法》《成功的商務員》《國富論》和《魯濱遜漂流記》。皮拉斯特銀行的那些老職員對他們所謂的「書獃子」不屑一顧,總愛把「經驗是最好的老師」那句老話掛在嘴上,但他們都錯了,休花了很短時間就弄清了銀行各個部門的職能,就是因為他已經提前掌握了其中的原理。

他這時候去美國正好趕上危機。在19世紀70年代初,好幾家銀行放出大額貸款,購買投機性的鐵路債券,1873年中期鐵路建設出現了問題,銀行便開始吃不消了。幾天前,傑伊·庫克公司——美國政府的代理人——破了產,把華盛頓第一國民銀行拖下了水。當天,倫敦就通過橫跨大西洋的海底電纜得知了這一消息。現在,五家紐約銀行已經暫停辦理業務,其中包括大銀行聯盟信託公司以及老字號的力學協會聯盟信託。證券交易所關上了大門。生意會下滑,成千上萬的工人會丟掉飯碗,貿易會受到拖累,皮拉斯特的美國辦事處將會縮小,更加小心謹慎——這一切會讓休很難做出什麼成績。

到目前為止,危機對倫敦的影響不大。銀行利率已上升一個點達到百分之四,倫敦一家與美國有密切往來的小銀行倒閉了,但沒有造成恐慌。即便如此,老塞思堅持認為今後會有麻煩。他現在相當虛弱,已經搬進了奧古斯塔的房子,大部分時間待在床上。但他十分固執,拒絕辭職,一直堅持要帶領皮拉斯特家族渡過難關。

休開始疊他的衣服。銀行給他買了兩件新外套,他懷疑是他母親勸說他的叔公批准了這項開銷。老塞思跟皮拉斯特的其他成員一樣,把錢攥得很緊,但他喜歡休的母親,實際上,這些年來她一直靠塞思給的一小部分津貼過活。

母親還堅持讓他們允許休在臨走前有幾個星期的假,給他更多的時間準備,跟親友們道別。休付不起往返福克斯通的火車票,她在兒子去銀行上班以後也很少見到他,因此她想在他出國之前好好跟他待一段時間。八月份他們大多待在海邊,而奧古斯塔和她的家人已經前往蘇格蘭度假。現在假期已經結束,到了休跟母親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心裡正想著母親,她恰好走進了房間。這已經是她守寡的第八個年頭,但她依然穿黑戴素。她也不想再結婚了,儘管這很容易,她依然十分漂亮,長著一雙寧靜的灰眼睛,一頭金髮十分濃密。

他知道她很傷心,很多年都見不到他。但她把這種悲傷留在心裡,從不說出來。她倒是分享著他那興奮和激動的心情,以及一個新的國家帶來的挑戰。

「差不多該上床睡覺了,多蘿西,」她說,「去把你的睡衣穿上。」多蒂剛一出房間,母親就開始重新疊休的襯衫。

他想跟她談談梅茜,但覺得很害羞。奧古斯塔給母親寫過信,這他知道。母親也可能從其他家庭成員那裡聽說過什麼,甚至在她僅有的幾次去倫敦買東西時跟他們見過面。她聽到的故事可能跟真實情況相差十萬八千里。過了一會兒,他說:「母親……」

「什麼事,親愛的?」

「奧古斯塔伯母說的話並不都是真的。」

「用不著這麼客氣,」她苦笑了一下說,「奧古斯塔多年來一直在造你父親的謠。」

休為她的坦率感到吃驚。「你認為是她告訴佛羅倫斯·斯塔沃西的父母,說他是一個賭徒?」

「這一點我很肯定,沒辦法。」

「她為什麼這樣?」

他母親把手裡的襯衫放下,想了想。「奧古斯塔原來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說,「他們家在肯辛頓衛理公會會堂做禮拜,因此我們兩家就認識了。她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很任性,給慣壞了。她的父母很普通,她父親是一名店員,後來自己開店做生意,最後在倫敦西部的郊區有了三個小雜貨店。但是,奧古斯塔命中注定要追求更高的東西。」

她走到雨水打濕的窗戶邊往外看,眼裡看到的並非波濤洶湧的英吉利海峽,而是逝去的歲月。「她十七歲的時候斯特朗伯爵愛上了她。這男孩很可愛,面目清秀,出身高貴,很富有。他的父母看到他要娶一個雜貨商的女兒,嚇得不得了。不過,她非常漂亮,而且,雖然年輕,但她身上已經有了一種尊貴氣質,能夠應付大多數社交場合。」

「他們訂婚了嗎?」休問。

「沒有正式訂,但大家都覺得大局已定。這時候就發生了一起可怕的醜聞。她父親被人指控在自己的店裡刻意造假,缺斤短兩。一個被他解僱的售貨員去貿易委員會告發了他。據說他甚至欺騙了教堂,他們原本從他那兒買茶葉,供應周二晚上《聖經》閱讀會什麼的。他差點因此坐牢,但他堅決否認一切指控,到頭來也沒弄出什麼結果。但是,斯特朗卻把奧古斯塔甩了。」

「她一定很傷心。」

「不,」母親說,「不只是傷心,她簡直氣得發瘋。她一直都隨著自己的性子來,想要什麼就得有什麼。現在她最最想要的是斯特朗,可偏偏得不到他。」

「所以她心灰意懶,就嫁給了約瑟夫伯父。他們是這麼說的。」

「要我說,她是一氣之下嫁給了他。他比她大七歲,對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來說,這個差距太大了。當時他也不比現在好看多少,但他非常有錢,甚至比斯特朗還富有。她為他做了一個好妻子能做的一切,這倒應該誇她。但約瑟夫不是斯特朗,她一直為此耿耿於懷。」

「那麼斯特朗呢?」

「他娶了一個法國女伯爵,後來死在一次狩獵事故上。」

「我都有點兒同情奧古斯塔了。」

「不管她擁有多少,她總是想要更多,更多的錢,為她丈夫爭取更重要的工作,為自己爭取更高的社會地位。她雄心勃勃,為自己、約瑟夫和愛德華爭這爭那,是因為她仍然渴望斯特朗可能給她的一切,比如名分,傳代的家宅,還有無止境的清閑生活,不用工作就能得到的財富。但是,斯特朗並沒有給她這些,實際上,他給了她愛情。這才是她真正失去的東西。無論什麼都無法彌補。」

休跟母親從來沒有這麼親密交談過。他覺得自己該把心裡話說出來。「母親,」他開口說,「提到梅茜……」

她滿臉疑惑:「梅茜?」

「那個女孩……整個事情就是因為她,她叫梅茜·羅賓遜。」

她這才明白了:「奧古斯塔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她的名字。」

他猶豫了,接著脫口而出:「她不是什麼『不幸』的女人。」

母親很尷尬,男人從來不會跟自己的母親提到賣淫這種事。「我知道。」她說,眼睛看著別處。

休硬著頭皮往下說。「她是下層出身,這一點沒說錯。她還是猶太人。」他看著她的臉,發現她很吃驚,但並沒有惶恐不安,「此外她沒什麼不好。實際上……」他猶豫了一下。

母親看著他說:「怎麼?」

「實際上,她還是一個處女。」

母親的臉紅了。

「我很抱歉提到這些事情,母親,」他說,「但是,如果我不說,你就只能聽信奧古斯塔伯母的說法。」

母親頓了頓:「你喜歡她嗎,休?」

「很喜歡。」他感到自己的眼淚快流出來了,「我不明白她怎麼會消失不見了,我弄不清她去哪兒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到她原來工作的馬廄去問,也去了我第一次遇到她的地方阿蓋爾寓所。索利·格林伯恩也喜歡她,他也跟我一樣莫名其妙。托尼奧·席爾瓦認識她的朋友埃普麗爾,但托尼奧已經回了南美,我無法找到埃普麗爾。」

「真是太奇怪了。」

「我敢肯定這是奧古斯塔伯母搞的鬼。」

「我也覺得是她。不知她用了什麼手段,但她什麼詭計都使得出來。不過,你現在應該往前看,休。波士頓會給你機會的。你必須勤勤懇懇努力工作。」

「她真箇非常特別的女孩,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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