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837 第三章 七月

休還很小的時候,以為掌管皮拉斯特銀行的,是那些在大廳里散步的人。實際上,他們都是地位卑微的聽差,但這些人個個相貌堂堂,穿著極其整潔的常禮服,寬大的馬甲上吊著銀色的手錶鏈,在銀行大廳走來走去,行動持重,面帶威嚴,在小孩子看來他們是那裡最為重要的人物。

休十歲時被他的祖父,也就是老塞思的哥哥帶到這裡,大理石牆面的銀行一樓大廳看上去像一座教堂:巨大、親切、靜默,一群精英術士為他們在此所祀奉的、被稱為「金錢」的上帝履行著一種難以理解的儀式。祖父帶他到處轉了一遍:鋪著地毯的三樓十分安靜,為股東及其職員所佔據,童年的休在那兒得到了一杯雪利酒和一盤餅乾;在四樓,一個個高級職員坐在桌前,戴著眼鏡,面色凝重,四周圍著一包包用絲帶捆紮的文件,看上去像一個個禮物包;低級辦事員在頂層,成排坐在高高的桌子前,就像休的那些玩具士兵,用墨水染黑的手指刷刷地在分類賬上登記條目。但休最感興趣的地方是地下室,儲藏間里存放的合同契約比爺爺的歲數還要大,有幾千張郵票等著被人貼在信封上,另外還有一整大間屋子專門存放墨水,裝在巨大的玻璃廣口瓶里。一時間休開始浮想聯翩,好像看見墨水一路來到銀行,被職員們用筆寫在紙上,然後這些紙張又回到地下室,永久地保存在那兒。經過這麼一番過程,銀行就賺到了錢。

幼年的神秘感已經消失了。現在他知道,那些成堆的、用皮革裝訂的分類賬上並沒有什麼晦澀難懂的字句,不過是簡單的金融交易單,職員們耗時費力地編寫出來,一項一項地更新它們。他自己的手指也會因為成天填寫單據而抽筋,染上斑斑墨跡。現在看來,匯票這種東西也不再具有魔法,不過是寫在紙上,由銀行保證未來某個日期必定支付的承諾。他小時候以為「折扣」是倒著數的意思,就好像從一百倒著數到一,原來卻不是那麼回事,而是指以票面值稍低的價格購買匯票,保存到一定日期後兌現,獲得小部分利潤。

休是總出納喬納斯·茂貝瑞的助理。茂貝瑞四十上下,禿頭,人心眼不錯,但脾氣有些乖戾。他總是花很多時間跟休解釋這解釋那,啰啰嗦嗦,可要是休稍有一點點匆忙大意,他就立刻挑剔責怪。休已經跟著茂貝瑞幹了一年。昨天他犯了一個嚴重錯誤,把運往紐約布拉德福布匹的一份貨物提單弄丟了。布拉德福製造商已經來到樓下的銀行大廳取他的錢,茂貝瑞要在簽字授權付款之前審一下提單,可休無法找到文件,他們不得不讓人家明天一早再來。

最後休還是找到了文件,但一整晚他都擔驚受怕。今天上午,他為茂貝瑞設計了一個新的文件處理系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著兩個廉價的木托盤,兩張橢圓形的卡片,還有羽毛筆和墨水瓶。他慢慢地在一張卡片上工整地寫下:請總出納查閱

在第二張卡片上寫下:總出納已經處理

他又仔細地將多餘的墨水吸干,然後用圖釘將卡片分別固定在兩個托盤上。他把托盤放到喬納斯·茂貝瑞的桌子上,站在那兒端詳他的作品。就在這時,茂貝瑞先生走了進來。「早上好,休先生。」他招呼道。在銀行,人們都是以名字稱呼所有家庭成員,以免把這麼多皮拉斯特弄混。

「早上好,茂貝瑞先生。」

「你搞的這是什麼鬼東西?」茂貝瑞看著兩個托盤,怪裡怪氣地說。

「對了,我找到提單了。」休說道。

「在哪兒找到的?」

「跟你簽署過的信件混在一起了。」

茂貝瑞眯起了眼睛。「你想說這是我的錯嘍?」

「不,」休立刻回答,「整理你的文件是我的責任,因此我才想到了這個托盤系統——把你已經處理的文件和沒看過的分開。」

茂貝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他把禮帽掛在門背後的掛鉤上,然後在桌前坐了下來。最後他說:「我們試試看——也許會相當有效。不過下次你有什麼想法,實施之前先問問我。畢竟,這是我的房間,我是總出納。」

「當然。」休回答說,「對不起。」他明白自己應該先徵求茂貝瑞的同意,但他急於實現他的新想法,沒顧及到這一點。

「俄羅斯貸款的問題昨天談完了,」茂貝瑞接著說,「我派你去下面的郵政間,組織那裡的人清點一下申請表。」

「好的。」銀行為俄羅斯政府提供兩百萬英鎊的貸款。以面值為一百鎊、年利息為五鎊的債券形式募集資金。債券現在的市麵價值為九十三鎊,因此一百英鎊債券的實際利率為百分之五點三八以上。大部分債券由倫敦和巴黎的銀行購買,但有一些是提供給普通市民的,所以現在應該清點一下有多少份申請。

「希望收到的申請比我們能執行的多一些。」茂貝瑞說。

「為什麼?」

「這樣的話,那些不巧沒申請到的人就可能去公開市場上購買債券,這樣就能把價格抬到95鎊,我們的客戶就會覺得他們買得很划算。」

休點了點頭。「如果我們收到的申請太少了呢?」

「如果太少,銀行作為承銷商,必須以93鎊的價格買下盈餘的部分,明天價格可能會下降到92或91鎊,我們就得虧損。」

「我明白了。」

「你去吧。」

休離開了茂貝瑞在四樓的辦公室,跑下樓去。他很高興茂貝瑞接受了他的托盤設想,弄丟提單也算不上什麼糟糕的麻煩事了。他到三樓的股東室時,看見了塞繆爾·皮拉斯特,他衣冠楚楚,穿著一件銀灰色的工裝外套,打著深藍色的緞面領帶。

「上午好,塞繆爾叔叔。」休問候說道。

「上午好,休。你要去幹什麼?」他比別的股東對休更感興趣些。

「去算算有多少人申請購買俄羅斯貸款。」

塞繆爾笑了,露出了他七扭八歪的牙齒。「真不知道這麼忙的一天也能讓你這麼高興!」

休繼續下樓。家裡的人開始悄悄議論塞繆爾叔叔和他秘書的事。要是塞繆爾叔叔是那種人們常說的「女里女氣」的人,休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女人和牧師或許認為男人之間的性愛不正常,可在溫菲爾德那種學校里總發生這類事情,誰也沒有因此受到什麼傷害。

他到了一樓,走進銀行華貴的大廳。現在剛九點半,好幾十個皮拉斯特銀行的職員帶著培根早餐和地鐵列車的味道,從正門進入大廳。休對格林格拉斯女士點頭致意,她是銀行里唯一的女職員。一年前招用她的時候,銀行內部曾有過一場激烈的爭論,有人懷疑女性無法勝任銀行工作。到頭來她證明自己應付工作綽綽有餘。以後一定會有更多的女職員的,休這樣想。

他經後面的樓梯到地下室,去郵政間。兩個信差正在分揀郵件,購買俄羅斯貸款的申請信已經裝滿了一個大袋子。休決定找兩個低級職員來統計申請,最後他再檢查一下。

這項工作差不多幹了一整天,當他把最後一捆複查一遍,將數字填進最後一行表格時,差幾分鐘就到四點了。債券的預購數量不足,還有價值十萬鎊出頭的債券沒有銷售出去。相對於兩百萬英鎊的債券來說,缺口並不大,但超額認購和認購不足在心理上差別很大,股東們會很失望。

他用一張乾淨的紙寫下統計數字,就上樓去找茂貝瑞。銀行大廳現在安靜下來。有幾個顧客站在拋光的櫃檯前。櫃檯後面的職員把大大的分類賬本從架子上拿來,再放上去。皮拉斯特銀行的私人賬戶不太多。它是一家商業銀行,貸款給貿易商以資助其企業運作。正如老塞思所說,皮拉斯特對雜貨店那油膩膩的小錢不感興趣,也不願意去清點裁縫手裡那點兒髒兮兮的鈔票,因為裡頭沒什麼利潤可賺。不過,所有的家庭還是要在銀行存錢,因此銀行將服務擴展到少數特別富有的顧客。休認出了其中一個:約翰·卡米爾爵士。休在溫菲爾德上學時認識他的兒子。約翰爵士是個瘦瘦的禿子,他依靠在約克郡的煤礦和碼頭賺了一大筆錢。這會兒,他焦急地在大理石地面踱著步子,急得想要發脾氣。休對他說:「下午好,約翰爵士,希望已經輪到你了?」

「還沒有,我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在幹活。」

休迅速掃了周圍一眼,附近沒有任何股東或者高級職員。他決定自己做一次主。「要不你去樓上股東室?我覺得他們會很願意見到你。」

「好吧。」休帶著他上樓去了。按照傳統,所有的股東都在一間屋子裡工作,他們可以互相監督。這間屋子裝飾得像紳士夜總會的閱覽室一樣,擺著真皮沙發和書櫃,中間有一張放報紙的桌子。牆上掛著鑲了鏡框的畫像,皮拉斯特的列祖列宗眼神越過那喙狀的鼻子,俯視著他們的子孫後代。

屋子裡空無一人。「一會兒就有人來見你,」休這樣說道,「我去給你拿一杯馬德拉白葡萄酒吧?」他走到餐具櫃那兒,倒了一大杯酒,約翰爵士也在皮扶手椅上坐下來。「順便自我介紹一下,我叫休·皮拉斯特。」

「哦,是嗎?」發覺面前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