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冠中人 微波

走到有樹木地方一看,就看出春天的情形了。

春天已來,天氣暖和。多種樹木發了芽,有些同時且開了花。有樹木地方就有雀兒叫,有花地方就有蜂子飛來飛去。用簡單的文字寫繁富的春天是不行的。寫不完全。而漏遺處就又多半是那頂移人性情的特別能夠代表與秋天夏天兩樣而與冬天更不相同的東西。

春天的水是使人從那粼粼如綺中感到放蕩妮人的勾引,其生先生就是被勾引的一個,他因為知道春天已來,被想像中的春水所誘,獨自一人走到離住處很遠的西湖來了。西湖有的是一池好水,這水是已經把許多人的心全泡柔軟了,來到此地的其生也免不了此,因為心軟便容易有年青人的情緒生長了。他有點說不分明的懊惱存在。他住在湖邊一個莊子里樓上,樓臨湖,樓下是路,他不出門也可以望到湖水湖船以及游湖的人。這有什麼理由能不使其生先生懊惱呢?天氣幾日來又熱了,一個人,若不是有病,他正當二十四到三十的年齡,有的是適宜於為一件屬於兩個人的獃事情而受苦的心,他怎麼能一個人在這湖上住下?

他本來是一個稅收機關的辦事員;事情做了五年,從學校出後就進了衙門,一些數字,一些表冊,一些簡單不變的雜事,把這人頭腦養成能鎮定做事的習慣了。

他想到……

若是想轉上海倒是一件容易事,四塊九毛錢的車票,就可以從城站到北站。他倒不能這樣想,因為這近於蠢事。人轉到了上海,把舊有的生活來加到頭上,成天坐到寫字樓邊舔鉛筆尖,聽同事談談從小報上得來的偉人私事,從女同事方面得來一點不受用的殷勤,消磨了這白晝,晚上則回家對鏡子整理一下衣扣,摸摸嘴巴,同朋友去談談菜蔬點心與時局問題,這真是再蠢沒有的生活了。他過這種生活過得太久,應當另外來一種新的不熟習的生活來代替了。

到了西湖的他,是可以說已躍過了固有的生活的檻,而達到了一新的境界的。不過人是到西湖了,心情總還是那種辦公廳辦事人的心情。他是需要改變的。他似乎是應當如像身上所穿衣裳一樣,也當把心情換成一種旅行服裝始相稱。一點放蕩,一點不誠實,一點稍稍危險的探尋,一點好奇的進取,這是其生先生到了這裡應當有的精神生活。然而人住在這別莊樓上,或者戴了帽,持了杖,到靈隱及其他地方去,把兩隻腳不顧惜的勞動,把眼睛看人看花,意味終不是他所需要而感到舒服足以代替所謂「精神生活」的事。大好春光原不是單供人賞玩,卻是引出人類不滿足的悒鬱的東西。煽動健康生物個體分裂的慾望,似乎也就是這春天暖日的責任。其生先生的意識是由下潛而轉到分明了,他認為雌伏比較更難於對付這心上的反抗,便懊惱的離了住處,攙入遊人群中,各處走動。

他隨了一群不相識的年青男女走了無數地方,心上的煩惱仍然存在。心上所缺少的一種東西是走一年也尋不到的。就又獨自一人回到住處樓上來了。

傳奇的變動發生了,其生先生回來時,自己的住處,正有人休息。湖上的習俗,凡是二三月,不拘私人別莊何處,遊人皆可參觀,除了先貼有止步的地方,卧室似乎也不妨一坐。能使遊人徘徊的地方,當然不是那頂糟的地方,所以這時別莊主人見遊人較多,實應當歡迎,斷無推絕的道理。其生先生是寄居在別人樓上的客,以客的資格,自然更無禁止別人的理由了。

來客見其生先生回來了,還不走。來客是三個,兩個年約十四歲的男子,像一對孿生兄弟,另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婦人,彷彿是母親。那母親坐在其生先生所有的一藤椅上與守庄的僕人說話,那兩個年青人就倚到臨湖欄干旁望湖中的景緻。其生先生進了房,見到人,雖知道湖上的習慣,心上仍然稍稍不快。這不快略見於顏色,那個守莊子的僕人趕忙走來打招呼:

「先生,這是主人,王太太。那是少爺。」

婦人也經僕人一說知道來人即是住此房中的人了,就站起,很客氣的讓坐。

婦人用極清楚的普通口音說話,說是上一次接到曾家表親一個信,說到其生先生想來住一陣。所以就告守庄的人打掃靠山的大房問了。想不到其生先生歡喜住這小樓。真對不起。……其生先生是經同事來介紹到此的,如今見及主人了,自然也得客客氣氣的道謝,說上一些煩擾的話。那兩個年青人到此時也過來行禮了,其生先生對這兩個小主人自然是感到很好的印象的。其生先生又問主人,才知道是今天才從上海來的,因為孩子放了春假,就帶他們來玩幾天。其生先生是早已聞了這主人的名,知道這人在民國初年如何在上海地方出過名,如今是無意中竟與這有名的女人對面談話了。婦人如今雖已近於衰老了,然而長眉秀目,在那類乎晚來天半朱霞情形中,猶可約略窺及當年儀態萬方的一二。言笑的引人入勝,更足使其生先生心折。其生先生不知不覺與這主人談了半天。又好像聽這婦人說了半天故事。到後,主人走了,其生先生彷彿若有所得,他笑了。

到了晚上,其生先生被主人請到山上那裡屋中吃晚飯了,在一頓精美的晚飯中,其生先生消受了主人的盛情。返到自己住房時,其生先生想起所吃的一些素菜的風味勝過煙霞洞甚遠,但若把主人也列入素菜之一時,主人是又成一種風味,更勝過一切素菜萬萬了。

他的懊惱到此是轉了方向。自己也隱約覺到了。他覺得心情是合於這春天了,就睡得極晚。

其生先生彷彿如有所得,並不與其他年青人兩樣,凡是可以把自己變成傻子的事全想到了。

第二天,他覺得心上是填上許多暖昧的願望的一個人了。

出了房,到庄內的草亭旁,遇到了兩個小主人在打拳,那做母親的在旁邊指點。其生先生走過去站在旁邊看,不作聲,看這兩個年青的操演。

那母親是坐著在石凳上的,見其生先生來了,就站起,同其生先生打了招呼,小主人的拳法便停頓了。

「老太太也精於這個!」其生先生說著,很恭敬的點頭。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稱這女人為「老太太」不稱「太太。」

「那裡,這是教小孩子玩的,因為比操體操有趣味點,所以要他們每早練習一點鐘。」

「他們很不錯!」

「好玩罷了,又不是預備考武——繁生,打一套少林七進給其生先生看。」

那較幼一點的小主人就望到其生先生笑,還不動手。

「忘記了嗎?……富生,你哩?」

另一個少主人也笑。像不甚好意思作這件事。

「為什麼不打,怕羞嗎?」

這兩兄弟又互相望著笑。

繁生說:「不熟。」

那名叫富生的聽到弟弟說不熟,就大笑了,且笑說:「不是不熟,是怕羞。」

「又不是考武,怕什麼?其生先生也是會家。打得不好還可以領教!」

其生先生正想不出話可說,那兩兄弟已站定樁子開始動手作勢了。其生先生就看這一對年青人很努力的打拳,不由衷的只是說好。年青人聽到有人叫好,即或也明白這不過是很隨便說的,至少是仍然把勇氣得到了。拳打完後兩兄弟全有點喘氣了,那母親就說休息一會玩去好了。

年青主人走了,剩下其生先生同婦人。

婦人問其生先生:「早上天氣頂好,怎不出去走走?」

其生先生就說:「不想出去,地方全走遍了。」

「各處全到過了嗎?」

「不完全到,有名的地方是不會遺漏的。」

「從前住過西湖嗎?」

「玩過幾次,並不久住。」

「住久了也無味,許多地方都如此。我從前聽人說北戴河好,民國八年我們全家住到那裡,住一個夏天,氣候不錯,沒有蚊子,不過久了也無味。廬山我是住過好幾次的,也不見得了不得好。西湖這地方,則就是這一陣還不錯,到夏天也不行的。許多人不知道西湖,還以為可以避暑,一到了夏天,這房子真熱得壞人,請人來住人也不願意了。」

「不過上海也不行,六月間真不容易對付。」

「你們辦公也作興放假吧?」

「不完全,只少辦幾點鐘事,或者上午辦事下午休息。」

「那其生先生是同敝親同科了。」

「同在一處的,成天見及。」

「聽他說你們從大學中所學的全無用處。近來做事是不如從前了。從前聽說是學什麼就可到什麼機關去做事,或教書,近來太沒有秩序。」

「是的,做事是無味的,不做又不行。」

「將來有希望沒有?」

「那完全看自己。事情本來又沒有什麼,不過每天又非到不可。按規則是作了三年可以一升級的,我是縱升級也很無聊。」

「其生先生的家眷?」

「我只是一個人。去年還有一個寡嫂在家鄉,到今年,真只剩一個人了。

「這倒洒脫不過,我是羨慕這樣人的生活的,想到什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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