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蕨 一個體面的軍人

中國某一類有教養階級中,不拘所在地為都市或內地小縣分,皆流行一種同「書生」有關的風氣。他們有些生活從容,相貌清潔,有些又常是迂腐憔悴,十分寒酸,趣味倒常常有極相似處。什麼人作了一件新衣,或購置了一頂帽子,一雙較體面的皮鞋,從同夥兒的人中,就會發生了一種笑話以及一點謠言的。說的不拘是屬於何等身分,總得說,這人發了財,所以那麼闊氣了。或者將以為這東西同一個女人有關係,或者以為這不止為女人而作,簡直就是女人的贈遺。一切無害於事的估計,不傷感情的戲謔,總得使那個人心裡有點難受,他們便彷彿若有所得。這權利,自然是屬於人所公有,卻由那善於注意別人的同事提出才行的。他們中許多人實在說來就很可憐,作了人之師,別的生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除了從這類事上表現他們的天才,尋出開心的機會,他們是不會找尋更適當的消遣的。因為風氣近於允許人做壞事卻不允許人換新衣,所以許多人縫了新衣,把它穿到外面出客見人時,總得選擇一種日子。有些人甚至於永遠只見到他穿舊衣,常常把新衣套在舊衣裡面,意識就是省得到外面去給同事麻煩。若是我們都明白為人師表的有這種習氣流行,每一個人穿一件衣都有一種忌諱,我們也就不至於常常見到骯髒不堪的教師,覺得古怪討嫌了。

但同樣風氣在另一個階級中,也仍然國民性似的流行著的。那時候有一個駐紮在XX地方的軍隊中的中尉連副,年紀很輕,臉白身長,善於修飾,天性與其他軍人不同。一切軍營中規矩,照例使許多人皆常常骯髒得成叫化子,這年青人卻從不為生活習慣就忘卻了他的場面。同事因為他這種與生活不大相稱的習氣,都帶著嘲笑,喊他做「小生」,好像除了戲台上的小生,就沒有人那麼歡喜裝扮了。這連副雖在同志方面那麼不利,卻從不因為別人的興味妨礙到自己的修養。在生活方面,他有他的觀念同哲學,凡是他喜歡的,即或別人再嘲笑他,他也仍然能夠獨行其是,做他所高興作的事情。他常常看報,見到上海報紙上載的什麼廣告,那貨物若中了他的意,價錢又不至於同他的收入相差過遠時,他總得寄一點錢去買來。他懂得許多軍官們不明白的事情,他的派頭有時比大城市裡的人還入時。這小子從先天帶來的脾氣,使別人總疑心他不應當是一個軍營里的人物,其實他卻仍然是一個最好的下級軍官。忍耐,誠實,服從,盡職,這些美德,在別一個青年軍官身上找尋得出的,這人並不缺少一件。士兵同長官,在職分上皆沒有輕視這中尉的理由,除了那些稍稍近於瑣碎的注意,常常引起出身行伍只知吃喝的軍官軍佐笑話外,這人還是鶴立雞群活在軍營里的。

可是關於生活,到近來,這體面連副,有了一點小小不如意,有了一點掃興,為一件事所拘束,不能再如往日那麼洒脫大方了。

因為他託人到省城制了一套極華麗的軍服,同一黑色精製的長統皮鞋,東西帶來以後,卻為了那東西太體面了一點,與自己中尉階級身分不甚相合,所以遲遲不敢穿出來。有知道這件事情的,問及這一身戎服同兩個靴子,故意嗾他激他,這連副還是沒有穿出的勇氣。那軍服材料,是根據某處廣告說過某偉人用作軍服,自然是極名貴的。那靴子,則只有一個上校穿來才合乎身分,靴後跟發光的刺馬輪,原是馬上馳騁的工具,一個中尉,每月的薪俸可不夠養一匹馬同一個馬夫,這靴子,顯然是毫無用處了。

在習氣上這年青人極不甘心的低了頭,因為他還是一個中尉連副!一個中尉本來不好先把那個上校用的物件買來,留到另一個時節露面,可是這機會,雖終於有一天要來,卻不是目前便可得到的機會。耐心在這件事上失去後,勇氣卻並不因耐心失去而出來,故這連副心上很難自遣。

這連副因為歡喜體面,同時就找得一個十分聰明的勤務兵。這勤務兵正合乎俗話說的土鸚哥神氣,樣子臃腫,略顯笨拙,卻有一張逗人欣悅的口。雖出身自鄉間,城裡人認為最好的德性,在他方便中就學會了。這德性,說來像也很平常,便是做下人不可少的伶俐,一切看到上司的趣味,遇到在某一情形中,為了把事情裝飾得美麗一點時,便說一點兒謊。這種說謊的技術,雖很平常,仍然是應歸之於天才的,有許多勤務兵成天被打,就全不能用說謊保護自己,取悅上司。這連副的勤務兵,既能看得出上司的趣味所以把生活過得十分舒服。如今見到上司鬱鬱寡歡,明白那是靴子的罪過,他知道這回事,在連副心上已成一個疙瘩,就勸連副把這雙靴子送給了本營的營長。因為營長雖只是少校,一來有一匹馬,二來是連副一個同學,那勤務兵說出他以為是最聰明的理由,他說:

「這靴子比營長所有那一雙靴子可強多了。若是營長有了這雙好皮靴,就不好意思不再尋一匹好馬。有了兩匹馬的營長,到什麼時節,邀連副玩,那一匹馬自然是屬於連副了的。」

這種周折的主張,虧那個忠於上司的土鸚哥想出,但連副卻不承認這主張是一個聰明得體的主張。因為一雙靴子的價值雖不如一匹馬,可是丟了一雙靴子是不是就可以得一匹馬,還不能明白,即或有機會借馬來騎,不是靴子又已經送人了嗎?所以連副聽到這個話時,就罵著勤務兵說:「一個人愚蠢一點時還不討厭,愚蠢人自作聰明,就該死了。」

到後勤務兵看清楚了連副捨不得這靴子屬於別人了,因此在另一個晚上,輪到連副查哨時,就貢獻了一個新的意見。

勤務兵繞著彎兒說:「連副,我說我們到後山去,那麼多樹木,那麼多草,保不了一腳踏著一條蛇。還有露水太重,你也得注意一下。」

連副說:「一個軍人還怕蛇,不害羞嗎?」

「連副自然不怕。……但你那個靴子,到夜裡穿出去,我以為很合式。完全為方便起見,這靴子就應當穿出去查哨。」少年尉官考慮了一下勤務兵的意見,後來就承認這提議了。到後用差不多的理由,那個軍服也在查哨晚上穿上身了。

這連副,因此便間或在某個晚上,有了機會裝扮起來了。還沒有出到外面去時節,他就用一個團長的風度,常常在自己房中走著,輕輕的吹著哨子,差遣著勤務兵在他面前做事。那個勤務兵從連副行為上懂得上司的脾氣。一面抹著一雙皮鞋,或一面整理一個桌子上的一切,一面還特意找尋一些話語,或從記憶中,搜尋那些在平時從各處聽到稱譽連副的話,重複來為連副談及。(恭維到這個體面上司,這小兵已認為是自己一種義務。)為了使連副高興一點,他總不忘記每一次說到一個不同的人物,在什麼地方,如何說到過連副,照例他所提到的人物,在職分上常常比連副大三級五級,使連副明知是謊話也無害於事。

有一天,一個禮拜六的晚上,許多人皆到可消遣的地方消遣去了,這連副卻只留在自己的房子里,看勤務兵收拾一個皮盒子。他心上正有點寂寞,耳邊聽到軍營外土墩上司號兵的練習喇叭,嗚嗚的他吹了又吹,很不高興。勤務兵擔心到連副心上有什麼不舒服,恐怕害了病,一面做事一面說道:

「連副,我聽到一個很正經的笑話。」

「笑話也有正經的嗎?」

「雖然是笑話,說的很對,所以我說那是正經笑話。」

「什麼正經笑話,還不是你胡謅的罷了。」

「胡謅的嗎,我若有胡謅笑話的本領,我一定早到XX當參謀去了。」

因為這句話還包含了一個軍人的故事,所以使連副笑了。勤務兵接著便說:

「連副,你的氣派像一個督軍!」

連副有點生氣了,說:「這就是你說的正經笑話,是不是?」

那勤務兵,忙說:「這話我是聽到一個平常最古板的人說的,你猜得出那個人是誰。我們特務營那個營副官,平時不吃酒是什麼話也不說的。有一天,我見到他同一個人,提到連副的名字,他說你氣度方面,有唐繼堯年青時候的神氣。我可以賭咒這個話我聽得十分清楚,一個字不是造謠。當時就聽到另外那個貓臉的人發笑,那營副官還說,你不要笑他,他將來比你我出息都大。他滿心滿口說你漂亮。他見過唐繼堯,因為唐繼堯時代就是一個營副官!」

少年尉官皺著眉頭嚷著說:「夠了,這全是廢話!我知道你的主意,以為我要你說這些空話才開心,你就找出這些空話來說。你再那麼胡謅,我那一天就要打你一頓,把馬糞塞滿你的嘴巴。」

勤務兵說:「你不相信我就不說了。我告你這些事我知道你也不高興,因為許多人都稱讚過你,一個老營副當然算不得什麼事。可是他說的話並不損害到你,這是你很明白的。」

連副說:「人的口除了吃東西都喜歡胡說八道。」

「可是罵人同稱讚人,雖同時出自一張吃肉喝酒的嘴裡,到底是兩件事情!」

「一個不懂好處無知無識的人,與其受其他人讚美,倒不如被他們辱罵。」

「連副,這是你的意見,我可不願意附和,我盼望那些罵我的人全稱讚我。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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