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里集 屠夫

雖然曾有人反對,說是今年這一季,戲是不能唱,反對的理由即或是同法律一樣,然而這地方,法律就永遠是被習慣支配,戲是仍舊由當事人把班子從浦市請來,搭了台,開了鑼,按著鄉紳的嗜好,唱著下來了。

唱戲是使神歡喜的事。我們雖不曾見過神打哈哈,但一些當地老太太,一些小孩子,一些靠擺賭攤為生的閑漢子,一些官,一些生意人,……的確是同神分到得了不少喜悅了。他們這些人,在平時,全是很省儉的人,一些不省儉的人在平時也無可花錢地方,因這社戲一開始,於是自然而然可以把錢的用處得到了。譬如說,平常時節我們有錢也不能拿錢去請一個人來恭維,且把這揮霍的大量給同鄉知道,因了唱戲,因了唱戲有著那打加官的習俗,於是這錢的用處就成了有意義的事了。其次是買坐位,買茶,買點心,也可以把這省儉下來的錢痛快的揮霍。還有小孩子,地方一有戲唱,學校是就不必進。這自然是更妙的事了。至於賣東西的,可以賺錢,我想這個用不著來說明白了,我們大致總不會不明白賺錢一事是應當歡喜或憂愁。

戲是按了規矩,照著規矩上的秩序,加以地方有勢力的鄉紳意見,以及鄉紳老太太,小軍官的姨太太,省議員的小姐等人的趣味,編排著三國志,封神榜,施公案,以及各樣新戲唱下來的,誰也不明白這戲是唱三十天還是四十天就可以唱完!要神來說,這夠了,就可以不唱,恐怕這事也辦不到吧。唱戲是為神,但為神唱戲的地方當事人,若是錢不花完,若是家中人還不厭倦戲,若是做生意的同擺賭的還以為收入不夠,這戲即或是神已厭倦不看,他們也不能讓他就此卸台啊。

至於官家人,那才更不會掃地方人的興把戲的日子縮短呀!他們不是蠢人(這當然你們也總有知道的),多唱一天戲,凡是衙門中人也多有一種理由找錢取樂。他們這些好副爺,正清閑得生病,既不需要成天扛槍下操場習操打靶,又不至於成天出差,地方上一有戲唱,那才真是運!有了戲,他們也就從新找到當副爺的責任了,他們於是藉口維持秩序,分班派十二個人到戲場官棚子上一坐,彈壓一切,當然戲是得看了,此外茶同瓜子點心也就用不著出錢。那些輪不到當值的呢,就更好。他們可以到戲台後去抽頭,把抽頭得來的錢拿去賭博,又可以到酒館子里去吃面喝酒,身上的號褂子是省略會賬的免票。他們可以三五成群的到橋頭去同來看戲的苗女人開玩笑,摸摸奶子,說一點粗話蠢話,到這時是不愁缺少標緻的苗女人的。他們在散了戲以後,喝醉了,玩夠了,就把號衣紐扣解開,兜著風,走回營去,一面口上哼著軍歌或戲文中秦瓊哭頭一類悲壯蒼涼字句。這是一些快活人,獨在地方上有戲時,這氣分便得了機會盡量發露了,至於平時,也不怎樣無聊!

看戲的人真多。不唱戲,到這地方來,是彷彿猜不出這地方有這樣多年青人,閑人,鄉下人,與作生意的人。若辦選舉的人,知道應用這樣辦法於選舉,是必定可以得到比用其他方法召集二十倍多選民的。這樣多人都願意從遠遠近近的另一地方來,站一天或坐一天,看聽戲台上幾個穿花衣的把臉塗得骯髒不像人的怪東西唱喊哭打,這興味的專一,這耐心,這誠心,是比任何處的有知識的人用同一趣味與同一專誠來聽一個學者講演還值得佩服的。若果我們明白了這些人對這戲感到的興奮,是如何的深,我們也就不會再以為美國人看打拳的狂熱,與英國人比球的狂熱為可笑了。雖說歐美的文明人是不與這中國鄉下人相同,他們有的是絲禮帽同硬性的白襯衣,還有雪白的領子,以及精緻的絲手套,與象牙作把的手杖,用錢也總是講金鎊,講鈔票,但仍然有些傻地方是一樣,拿來打比是不至於不相稱啊!

你好讀者,不怕擠,不怕頭痛,不怕囂擾,不怕氣味逼人,(氣味逼人是免不了的,這裡有廚子,有制牛皮廠的經理,還有……)隨我來到這坪里看看吧。

好熱鬧!不要慳吝氣力——一個男子,到了這裡,是知道不能慳吝氣力的。請你用力,擠上前一點,我們可以到台邊一點,縱聽不懂台上人唱的戲文,至少也可以看清楚台前的人物。岳飛,黃忠,蔣平,竇爾墩……這些全是大人物,我們不能不承認。雖然是裝的,聽他們咳嗽,喊人,邁步走路,至少起碼是比坐在兩旁官棚的千把外額英雄得多。一個台上的員外,比這裡看座上帶起茶晶眼鏡喝蓋碗茶的紳士,也彷彿更使人感到那相貌堂堂尊敬。一個旦角,風騷處也總超過這裡小姐們的十倍,更能使男人心癢。無怪乎看戲的人有這樣多了,無怪乎這裡這樣熱鬧。我們人的性情,不是常常存了莫名其妙的幸望心,想在人中找英雄,首領,菩薩,大王,等等來崇拜傾倒么?在管領我們的上流人中,除了少數的少數,有幾個是值得我們在臉貌儀容上也生出敬畏的?具平常相貌,穿平常衣服,雖然權力使我們不得不低首,但我們想像中的主子,總不是這類平鼻扁臉舉動濡緩的人。

從戲台上,這裡的人,是把一切好的可以傾心的模型全找到了。

全場的人都樂著,台上的混亂與神鬼的顯隱,給了這些原始民族以驚訝中的興奮。每一個簡單的心都盡這戲的情調跳躍著了,連那在平時專以打算盤過日子的米商人,到了這裡也似乎只能放下心上那一具算盤,讓這一顆機警的心為台上那場戰爭搖動了。

台上戰事一畢,觀眾手與口的戰爭便開始了,他們看戲也看餓了,就吃面,吃包子,吃豆粉,吃……誰知道這樣吃傷食了是不是非請醫生不可的事。誰知道他們憑什麼信仰敢吃了這樣又那樣。他們的腹量,我們真可以不必去過問好了,知道了也只多給我們吃驚的機會。眼看到那大托盤涼麵涼粉從這面遞到那面去,眼看到整隻的燒鹵鴨子在一個斯斯文文的十八九歲女人手下撕得碎成小塊,眼看到那大碗的生辣子醬(彷彿是單是用來看的或嗅的),眼看到小孩子哭著喊要吃東西的情形,我們對於飢餓的戰爭,才真可以看到不少驚心動魄的事實!

沒有見慣這情形的人,也許將疑心以為這是更偉大的一幕劇——然而這樣說是不行的,這樣說就彷彿挖苦了這地方人了。這些人,並不是平時挨餓,當此時才能顯出各人的腹量,競爭於饕餮的。能夠吃是無法的事。平時不是放縱時候,這時卻非放縱不可了。我們還可以放心,本地人,很少有因此得著很重胃病的,這地方,醫院就沒有一個,沒有醫院的地方,大概一切嬌養的病與奇怪的病,總不至於產生!

戲子呢,也總有人想明白吧。其實因了有戲享樂是一樣的。除了唱,他們也就是吃喝,在台上打觔斗耍刀,費力是比坐著的看戲人費力的,但因此也就更吃得下東西了。他們的運氣,是並不比看戲人為壞的,一個唱完了一曲戲的角色還可以拿賞號去戲台後邊賭骰子,輸了也算得是輸了這一天他的嗓子。(輸嗓子的事,不是成天有不少傻東西在幹嗎?)一個戲子他還有另外的好運氣在,譬如唱旦角同唱小生的,他能因他的裝扮出色而得到一種巧遇,但這個不是這一章書上應提及的事,所以不說了。

若果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這地方全是那麼唱戲下去,若果是這戲唱下去是可能的事,那麼,這地方不知將成為什麼地方。戲唱得一久,我們可以想起一個人的可憐情形來了。

在下一章里我將提起這可憐的人,怎樣便覺得可憐的原故。

讀者們,我請你每天五更時到南門坪去。南門坪是這裡一個人人皆知的地方,問一問就可以知道。(我應附及說到的,是這個地方問路用不著小費,他們還不知道報路可以要小費的。)到了南門坪,站在那溪邊打鐵的門前,等一會,就可以看到我所說的人來了。來到這裡他是要休息一會的。他將同這打鐵過夜的人談一陣天,除非是落雨,這規矩他不至於破壞。我們可以靠這打鐵的爐中熊熊的火光望清楚這人的臉同身材。我們可以照這樣為這人寫一張單子:

殺豬人阿大,年紀約略四十歲。高大的個兒,身長約五尺一寸。頸項短。膀子粗。嗓子嘶啞。光頭。臉有毛鬍子。兩腿勁健有力,壯實如牛。腰大且圓,轉動顯笨拙。

還有……

這人殺了不知有多少年的豬,儼然每一隻豬的精華都有一點兒在這人的身上,所以把這人變成如此結實了。但若同鐵匠打比,則這人的精壯又將成為另外一種意義,若說殺豬人身上有豬的精華,那鐵匠是在身體各部分全安得有鋼的。

這兩個人一見面,必定是鐵匠先說:

「早,阿大!」

「不早,哥。」阿大這樣回答,在回答以先,是已經就把肩上扛的殺豬武器放下了。

簡單的談話,便告了結束。於是這殺豬人暫時休息下來,從腰邊取下一隻旱煙桿,抓一把煙塞到煙斗里後,便就熱鐵上吸煙。吸著煙,看鐵匠同幫手揮動了大鐵鎚打砧上的熱鐵,紅的鐵花四處飛,就好笑。打鐵不比殺豬,用的是死力氣,所以趣味是不同。因為彷彿趣味不同,是以殺豬人到這時,就不免手癢。鐵匠是對於阿大的興趣也看成習慣了,必定就說,「來,幫忙打一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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