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里集 堂兄

不知怎樣,或者是白天讀到故鄉的來信吧,夜裡就夢到堂兄對我微笑。當時像是知道他是死了又似不知。我也對著他笑。

地方是在六年前就賣去了的老屋院子中,這房子同堂兄,近來的我,似乎因為接近的人都很生的原故,有過許久都不提起了。就是一個人單獨處到寂寞境中時,縱忽然憶及也很快很暫的又忘下,想不到夢中又尋到故鄉同堂兄微笑一次!景哥時常說我還想到家,眷戀到許多過去的事物,我是不能承認的。過去的,遠在天外的,我都當成死了的世界了。我要抓住的是眼前的一切。然而我不能禁止夢不跑轉到故鄉去尋堂兄。

「喂,喂,萬林大哥你好!」他把那扇大門推開,光露一個頭進來像探望什麼。

他不做聲,只笑。這笑是表示聽到我的問話了,像無須乎答這句話似的。

我也覺得這話問得客氣了,也只好微笑。

他走進來時,才看到他是穿起新藍布大衫的。

「二弟,怎麼又轉來了?」

「到外面餓不住了就——」

「我看你是肥了。」

「那裡,你摸我臉頰看……」

他當真走過來摩我的臉,像我比他小了幾多,還是六七年前神氣。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下巴了,四五根青鬍子,約有一分多長。他頭稍為偏點,我又望到那耳下一條疤痕。

「這個,虧吳老柔的水葯,」他把摸撫我頰的那隻手縮回去到他自己頰上。

「當時會很痛吧?」我問他。

「只熱,一點也不痛!我倒在亭子前石凳上時,鄭英他還踹我一腳咧。」

當時不注意他的腰,聽到殺他的仇人踹他一腳後,過細看看,果然那件藍布大衫大襟上有一個草鞋泥印。

「那一天捉到他時我們也會一個一腳的踹死他!」六弟趴在窗子口搭了一句話。

「巴魯弟弟你下來,窗子要倒了!」

六弟太頑皮了,聽到堂兄的話,反而把兩隻手扳著窗格橫木一腳同打鞦韆似的搖起來了。

六弟在不知什麼時候跌進魚缸了,滿院子都是魚缸潑出來的水。萬林大哥不惜他那件薪藍布大衫,卻用手拾那地下的大大小小紅魚,用衣襟兜著。這成什麼事呢!六弟還間或又從魚缸邊上露出一個濕漉漉的頭來,那臉面像極好玩的神氣,喊一聲二哥又縮下去。

把我一雙新呢鞋弄得透濕,就氣醒了。

幸得床前這雙開了兩朵花的棉鞋並不濕透,還極浪漫的一橫一順的相離一尺來遠卧在地上。

堂兄以前與我一同在一個軍隊裡頭生活過,約有一年半,我那時當副兵,他是司令部的弁目。他大我七歲,我那時還只十五歲。我們同到做一路出了家門,又同在一個地方做事,關於我生活上許多事情,他那時是我的堂兄同時又是我的媽,睡眠同飲食以及一些瑣瑣碎碎的小事,都需要他的照料。我們又是一同在差弁棚住宿,到每天五點鐘左右,還正做著好夢時,身邊有一個人搖我的膀子的總是他。

「老弟老弟,點名了,快快!你聽號音!」

五點鐘,不過天上露出一點灰曙色罷了,若是近來,再過五點鐘始起床也是常事!然而當時睡到五點鐘還要人來搖醒,已就覺得是很可笑了。不單是我們,就是那位副官長,每夜從不在下午十二點以前上床的,他也從不到九點以後才起床。我們把名點完,略略休息就上操,七點下操,下操後回住處來,從那副官長窗下輕輕的走過時,窗子里那一個漱口罐同牙刷總是攪得很響。

「副官長精神真好!」然而我那時知道副官長精神之所以好,是每天燕窩同洋參幫助的,並且副官長是不吸煙的,任什麼煙都不需要。關於副官長的為人,堂兄比我更知道許多,堂兄曾到過他手下當過兩個多月差。他說全司令部四十多個高級官佐中,找一個比副官長更為全才的人恐怕不有了,也是當兵出身,但公文據許多人說是比秘書長還熟習還快捷。參謀長是士官生,但論起軍事學問來未必及他。堂兄說這些同我聽,當時另外有種用意,但我卻不注意到,我所佩服副官長處,只不過「精神好」而已。

另外一個時候,我靠在堂兄的床上,昂起頭來,見到壁間那一套黃軍服,軍服旁一鉤子鉤著那頂嶄新的軍帽,動了羨企了。

「萬林大哥,我什麼時候可以得這樣一套衣服穿?」

委實說,我那時對那套軍服,羨企之餘,簡直還有點妒嫉了!穿灰色線布兵士服的人,出司令部時,必得先向那一連四道守衛的兩個衛兵舉手,他才很隨便的回你一個立正放你出去。到街上呢,見一個同樣服飾的同部人,相互行一個禮那是不費事的。但上街的官佐,總比兵士多,這就太麻煩了。他們那些穿起馬靴高視闊步的在街的正中走著,你遠遠的就得預備,到近身時,向旁邊一閃,霍的立一個正,把手舉到帽檐邊來,看他們的官章的差異,生出興趣的不同來回你一個禮。遇到司務長副官之類,他們知道見上司的悲哀,他們有些也是才從兵士爬上來的,一面引這個為足以誇耀路人鋪子里徒弟的事,故他見到你對他示敬時,總高興親切的回你一個舉手禮。若是「校」字型大小的,那你簡直心中要罵娘了。他們騎在馬上,或步行,只看到前面虛空,若是你比他階級更大點,他是知道,跳下馬來或者站到路旁去恭敬,靈便,姿勢準確,行一個舉手禮的。但你若是兵;身子又是那麼般小呢?這不能怪他!他見過兵士對他致敬已感到厭煩了,只好裝成不看見樣,大踏步走過去。實在不得已要照樣表示一下回意時,手是那麼捲成一個蕎粑似的,掛到帽檐一秒鐘。

若是穿黃衣像弁目服裝出去時,那是不會有許多難堪的。弁目是少尉階級,這階級雖不能嚇什麼人,騎馬的營長絕不會為你帽章肩章而下馬,但從下面數起,已很可以把得來的敬禮與對人致敬的悲哀相抵除了。

當時堂兄卻很正經的說是我應當做副官長或更像樣點的官,一個弁目,只是為不讀過書當差事能勤的人做的事。

堂兄對我說的話,當時我覺得好笑,太近乎誇大了,然而堂兄的期望同我自己的期望,的確又是那樣,以為將來是要把司令部中頂高那個位置設法取而代之的。

不過眼前的虧吃夠時,還是不能忘情於堂兄少尉的黃色服裝。

因為特殊的原故,我每日除了上午五點半至七點二十分下午兩點半至四點二十分兩次兵式操以外不必服什麼勤務,所以我才有許多空暇來學寫楷字。寫字的導師自然就是堂兄。他是臨過黃山谷的字帖的,我從他那裡又才知道陸潤庠黃自元以外還有許多會寫字的人。

「懋弟弟發狠寫字,將來就會成名家的,不但是賣錢,還有——」

他這話合了我的意,從此我就極發狠的學寫字了,到近來我還不會怎樣去執筆,也就是當年冬天手凍捏成實心拳努力寫字養成的。寫字的結果,到第一年我升了部中秘書處的錄事。

我把灰衣脫下,穿起家中特為縫製那件藍大布「二馬居」齊膝衫子,去到差弁棚看他時,他把我摟住倒向床上去,高興極了。

「弟弟,你看你這衣!一年功夫人就長了許多,衣服簡直穿不得了。我們明天出外去買件料子來做一件合式的。如今不比從前了,衣衫也要像樣一點,莫使同事看不起。你喜歡灰的也好,灰的愛國布可以不怕臟。……」

身上的衣服,的確太短小了,還是去年出門時,家中為縫就的。一年來軍服不能脫身,只像有一次,到一個姓印的家中,看望由長沙上到辰州的七舅媽時,穿過一次,其餘都是在竹箱中。

「事情會不多吧。每日做什麼,學給我聽。」

我就把到秘書處兩天來所做的所見的一一學給他聽了。我又說到一位書記官極可惡的事情時,他用手堵了我的口。他說:

「弟弟,你自己發憤寫字學公文,將來會要做書記官的,這時別人欺侮了你也要忍受!他是看到你才從副兵棚過來的,又不讀什麼書,才瞧不起你!你要學副官長,副官長他也是當兵,由兵升錄事副官才到這個地位的。每逢有公事要你寫時,總要同人和氣,提筆就寫。倘若說『錄事先生,你這寫得不好,請費神再抄一通』時,你明知道是上司故意把稿中不妥處改了一下來麻煩你的,還是要寫!軍隊中不單是當兵要講服從,就是職員,不服從也不好!……」我信他的話做去。別人在烤火時,我是在寫;別人在談笑時,我還在寫;別人在另一張辦公桌上大打其撲克,三個A同一個小順在反來反去,銅元跌落到地板上,書記官鉤著腰肩去撿拾,秘書輸了,口上罵出各種新鮮的野話,另一張桌上的我,還是在寫呀!大家由玩笑的疲乏,上床做出各樣高低鼾呼後,伏在桌上煤油燈下抄月報的事,也是常有的。因我為的牛馬精神,從前那位極看不起人的書記官,對我也稍稍和氣一點了。堂兄雖說當日曾勸我凡事忍苦的做去,但聽到我每晚總是很遲的才能睡眠,心中也極憫惜我。書記官對我的待遇,尤為他所置念,見面時,總問我近來不感到煩惱嗎?事情不累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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