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 重君

中秋節漸漸迫近了,無聊的愁緒,也正像今年過去的日子樣,越積越多。

他如今是畢業了。

畢業這兩個字,在家庭看來,兒子有了升官發財的憑據了,是一個愉快的希望。他自己呢,畢業對他只是一種恐嚇。他覺得畢業的後面,緊跟接著腳的就是生活。生活,誰不為生活嚇得全身戰慄呢?不為生活兩個字愣著的,怕只有那類用馬車送來接去上學的小姐少爺吧。至於像重這一類人,對生活還不只有張口結舌的……

然而怕也是枉然,這正像新娘子待過門時樣,公婆是終究要見的。把畢業論,在一間隔壁時之有個胖子咳嗽與大笑的宿舍,寫了三個整夜,爬出了學校的牢獄,他就跌進生活競爭的人海中了。

一切陌生。一切倒也新鮮,北河沿空氣涼涼的,每日中就呼吸著河沿的空氣,候相識的師長們介紹事業的信。

自學校搬到這陰陰沉沉的一間大房子來,如今又有了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就是整整的七日呀!這七個整日中他做了些什麼事呢?什麼也不,到河沿柳樹下去呼吸了如所量的涼濕空氣外,他只做了些夢。

心想著:事情若妥貼,就在這裡住下去也得了。房子雖然嫌它太大了一點,然而地上把席子鋪起,席子上再來一床值三十元的毯子,(到小市去買便宜點。)租了點傢具來,床就買一鋪硬木的,硬木床值十二塊錢的也很好了。在左邊角上安置一個洋爐子,到冬天不上公事房時,就一個人或找個……那就更其妙不可言!壁上是非得另行找裱糊匠來裱一道不可的,這最多不過花三元而已。買一個桌上電燈,夜間看書也方便許多,要它熄就熄,省得又夜夜喚夥計。壁上裱過後還得找些東西來裝飾一下,(這就有點為難了!)還是掛中國畫吧,中國畫來得雅緻一點,且慶表兄的山水是有名了的,只要他畫一幅長單條,單條兩旁配副用有正出賣的影印對聯就有了……

心想著,事情至少是有八十塊吧。公寓中就算是二十塊,還得有六十塊來自由支配。第一個月房中無從布置,但到十月間,無論如何總也能如意吧……

然而到如今是七天了,事業妥貼點的信還沒有來。

夢還是在做著。

第八天一個早上,重君從別一個境界里把神志恢複轉來了。

慢慢的從床上爬起來,從床上爬起來第二步應做的工夫,卻是披衣。眼睛睜開一點,第一眼見到的,就是掉下那一雙很浪漫的拉斜側卧著的白鞋。

「你要什麼時候,才能躲到網籃里去,不致我一見你就懊喪?」

其實第一天第二天……第一眼見到的,總是那一雙破白番布鞋。果真是不願見到時,起床後一舉手,也就把它擲到床下去了,然而這在重起身後,似乎又忘了似的,必得讓次日早上又來喪氣。

桌子上,一本張著口像在打哈欠的英文袖珍字典,是第二個同房的入到眼中的朋友。這使人頂不高興,正同地下那雙白鞋一樣。又窗角上進來一線白光,白光中有些小東小西在舞蹈,也很分明。回過頭來,那一個橫七豎八的書本散亂著的小方桌上,都像吃醉了酒的樣子,不成規矩的書冊,還有一封信,被擠到桌邊,快要跌到地下去了……

白鞋,字典,陽光中舞蹈著的微塵,吃醉酒了的書,被書擠得快要跌下去了的信,使他不搭然倒到床上去了!

沒有法子睡去,頂棚上雨的漬痕,黃色,看了許久,像是什麼吳缶翁大寫的荷花樣子。

「隔壁那對東西還不醒呀!」聽著了床上的反側輾轉搖軋聲,他又記起鄰房的那一對少年戀著的伴侶了。

昨天早上,像這時候,我們的重君,也正是這樣垂頭喪氣的伏在自己床上,隔壁一些唧唧噥噥隱約可聽到的嘲謔,曾使他入了迷。

「七點都莫到,慌什麼——」男子的話,為一種振衣聲混亂著。

「……討厭,又要破壞定規!」像是略嗔的神氣。

「把以後的規則改為八點就有了!左右八點——」

「課——」

「縱或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

「嗤!」接著便像有一種懲罰施諸男子。

「喔,莫鬧,起來起來!」

「擰你的……」

接著是振衣,又聞兩個混合著的低笑,旋聞男子拖鞋聲響到南院南端去了。

……擰些什麼?嘴巴吧。

……說是「那邊缺課,這邊得同你……」同些什麼?大概是說同到她睡,或同到她……所以得來的懲罰就是擰了。

……阿阿,一個軟軟的身體,身上光光的,什麼也無!頂著自己胸脯的,是一對未出胎羊羔樣跳動著的乳。而自己兩隻手圍攏去的結果,就有段比綿花還軟的溫溫的肉體在摟箍中伏貼著。

摹擬著那女子的形聲,自己就像是那個男子,那女子就成了自己的婦人了。那時的房中呢?地毯的確已鋪在地下了,白鞋子不消說是早已無影無蹤。在腰圓形的大梳妝鏡旁,正有盆小小金桂在開了許多簇攢著的小花,安置桂花盆子的,是一個約兩尺來高的檀木架子。

床是值十二元的白木床,然而床上那兩條湖黃色綢被同一對挑花大鴨絨枕配置得極其相稱,故床也並不見得寒村。

兩個人就並頭睡在那鋪床上,是夜間,電燈在綠絲綢罩下放光,房中空氣似乎也極溫暖。

「……」

「……」

(又復將舊夢重溫一道)

「怎麼你這樣肥!」以手摩摩之,由頰至頭至肩至胸,停在那一對羊羔上面。

假定那邊答覆就只是「嗤……」一聲笑。

也得罰她,於是嘴送過去,在那白白的脂肪充滿了的頰上就是一下。

再把嘴略歪一點,舌子在心裡是跳跳的。

「……」心就跳得更凶。

「還咳著呢。」並不是怕別房人聽到,但聲音卻輕到比喘時還低。然而一個一個字入到自己的心中。

「你看你——」是她的,有一個手指頭在自己發燒的瘦頰上刮磨著,自己就略略有點害羞了,因了羞慚,猛然張大起口,如像當真要咬她那個刮過自己臉龐的手指一下似的。

手在自己口中了,然而不咬,只輕輕的用牙齒抵著。

「就用勁咬吧。」她一點不怕,也不想把手指頭縮回。

「你看你手那麼小。」

「你手的確太大了。」她眼瞼閉合著。

「然而比你大多了。」逗她玩著手上一個把戲,「看,看!上打鼕鼕鼓,下打鼓冬冬:兩邊一……」

她也學著。並且比起自己來活潑多了。

「看,重!那有什麼巧?看,看,你看呀!」她且接著念了那一句半口訣。

嘲弄的說這是三歲小孩子也會的,自己於是乎完全失敗了。

研究那一雙細長的眉毛。

「又做出那怪模樣。」她把頭偏過去了。

「來,來,我會看相!」扳她的頭如前相對。

「那你怎麼不去掛一塊相命牌子,也好每天找點生意?」

「我看你相上有五男二女……」

口被捂住了,然而她像想住了什麼似的,把手移到自己的肩上。

又把她的手握住。「他們許多人說我的手像女人的,若我的手像女人的,你的真只好說是小孩子的!你看你這手,捏攏來讓你打十拳也不會痛。」

她還是像在想什麼事,不理會到。

「小孩子,說話呀!」用手摩到她那邊剛吻過的頰上,「雅歌上說:你的嘴裡有蜜,你的眼睛是……」

「讓你一個人說。」

「那得用心來聽我背誦雅歌讚美你——不準再想什麼。」

「我想……我想我們這個月那八十塊錢開銷的法子。」

「把那一百塊錢稿費取來,鬧鬧熱熱來過一個中秋也夠了。」

「那你以前又說是那一百塊錢沒有希望!」

「誆你!」望著了她那個粉穌穌的頸脖。「寶貝——」口又被捂住了。

「又那麼肉麻,『寶貝』,誰是你的寶貝?」

推她手捎用力就推開了。「好好,寶貝——」

「再就擰你的嘴巴!」嘴是擰住了,旋即放下。

「我說你是我的寶姐姐!」

把頭還扳得更近一點:「寶姐姐,我想中秋節把我們這一百八十塊錢划出六十塊來,為你賣一串頸上的裝飾,不然也辜負了這麼一個好脖頸。」

「有六十塊錢的裝飾,就增加了我脖頸的光榮?」

「然而更要美麗一點,卻實在。兩年前,那個時候,初初從學校出來,窮得要命,然而窮作樂,得了錢就喝酒看電影。其實到真光去消磨日子,那時所看的就是女人那個白白的臉子與脖頸。脖頸上有一圈珠子或是花邊的,總覺得格外動人。」

「看女人,性的卑劣,男子的通病。」她說。

「你不知道,電影場,那一個不是感到性的飢餓才去花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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