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 絕食以後

今天計算起來是第三天早上了,頭似乎反而比昨天倒清明了一點,他把小抽屜里剩下來的那片不到手掌大小咸麵包嚼完後,呷了幾口開水。讓肚子在那裡嘰嘰咕咕,卻不去理它。他還覺得昨天做的那些事毫無意義,為什要到離寓二十里以上的北城去找什麼事,又為什麼對自己肚子的空虛也來抱歉,不能生又何必勉強去生呢?

當昨天這時,上午八點鐘,他是同樣的從那破被裡爬出,——也是把身子從混亂如發團的思想里爬出,嚼下那勻下來比較稍多的麵包。麵包均勻後,「今天,我是去找尋生活!」這要力的幫助,於是,他才不遲疑的取了那分大的。

如夢幻似的出了大門。又如夢幻的進了京兆尹公署。

小的雨點,時時落到他肩上頭上,都沒有引起他的注意。他只覺得一切人於他,都含有點陌生的敵視;他於一切,卻也有點漠然的憎惡。

當懷藏著那衙門傳達先生若甚親熱而又同情的口音「先生,什麼名字?……沒有於昨天報名,那這時不能報——已滿了!」踱出大街時,小雨依然落在他頭上肩上,也依然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熱鬧著——像是大街本身的確也熱鬧著的西單牌樓,在他不很清確如醉人的暈浮眼光下,一切還是一樣,同剛才,同往天。

曳著刀的黃衣警察,於馬路中把身軀非本意的轉動著,面孔因所遇的對方而時時變換,正同他以前所見若一絲不變,他覺得是值得詫異的。從菜市場走出來的那些中年太太們,不但依然手中小籃內放有昨日所買的茄子,魚,肉,沒毛的雞,頸子伸縮的團魚,還仍然是那種閑適不忙的腳步。由馬路彼端跑過此邊來的那些女人,衣裙的飄動。依然同手上那紅的綠的絲綢傘成一種美的調協,這美的調協一剎那影子,也依然吸了許多——至少是他自己——的眼睛,如看跳舞般去注意,研究,從研究找出趣味,小估衣店,鋪子里那幾件起條子花的短汗衫,閃光的藍布大褂,依然在微風下搖動著,彷彿是同夥計們或覺到同樣的無聊。玩西洋鏡的口中依然在嘶聲招徠看客,又輕輕的哼著自己可聽到的小曲。汽車依然載了些活屍傀儡忙匆匆的死跑,還大聲發出無恥的驕矜聲氣。馬車洋車前的馬與人,依然是流著汗。為一些屍首的搬運流著汗。每個小巷口的牆上,新貼上的那些花花綠綠廣告,為了另加有「愛國」一類字樣,仍然有那些過路人在忙促里停下腳步來搜尋那字句中所說的利益。果攤上雖新加了些翠玉色皮子的圓形西瓜也不見出與前日的什麼差異處來;而酸梅湯的罈子旁覆卧著的多棱玻璃杯,秩序與閃光還是一個樣子……

他承認這些是生在世界上應享受,應留戀,還可說是應玩賞的事物,尤其是單把濃釅的香味跑進他鼻孔而本身卻懸鉤到玻櫥中的燒雞熏鵝。這些東西使他腿軟,使他腹鳴,使他由失望而憎惡而傷心。喲,這些沒有生命了的東西還也來驕傲人!其實有生命的人與無生命的物,同樣不能對誰某驕矜;只要你自己去設法就可接近它,佔有它,吞滅它:然而這些過失他是不會承認的,即如說是知道。

魔鬼的人群啊!地獄的事物啊!我要離開你,於是,他便又返到他那小鴿籠般的濕霉房子中了。

一切的失望糾纏著,腦充血的結果,鼻衄把他暈了去。

當黑暗襲進他房中時,躺到床上的他,吸了一小壺只略剩微溫的白開水,制止了他心膛內欲焦枯的焚燃,並做了晚餐的代替物。

也許是飢疲與失血的助力吧,在兩聲零落里便半暈迷的睡去了。一直到今日早上醒來,他還覺得這是半年來最安適的一夜睡眠。

當陽光射進他的意識里時,一切煩惱失望便同時攻入他的心,纏繞著,縛的同昨日一樣,無從動彈,並呻吟而不能。……我為什麼又要醒呢?我需要的是醉與死……然而這不能夠,空虛的肚腹,也不讓他再去昏迷了。

在他最後的一餐完結時,他想:一切完了,希望同到這一片咸麵包,如今已一把抓來嚼到口裡咽到肚中了!我需要是不必與人去爭奪的事物,我只要永久的安息。微笑中的伊古諾夫,當真成了我的朋友,(他不自然笑了一下)但我卻不是像他那樣去爬那一次鐵欄杆;——北京也沒有那一類鐵欄杆送我去爬,而我也不須……

因為是這最後的力沒有用處,他把來寫了一封告相識的信。他雖沒有了家,但半百的父母,相愛的哥,姊,可憐的弟,妹,卻還都在這世界上存在著,雖說是同他樣漂流漂浪找不到定止。然而他的信卻是寫來給一個但識過一面的人,是想設法把他從半死的狀況中救活而沒有成功的一個人。我們知道他是想世界一切把他忘卻如他對世界一樣,自然就可了解這信的意義了。

□□先生。

從奉歸來,即到過先生寓所一次,沒有見到,說是先生出門去了。當下記到曾留了幾個字,請門下於先生反身時呈上,想來也總見到了。

承先生吹拂之力,得□□先生允許,接濟往東大暑校去聽講,本來只待動身了,誰知得消息,乃謂因為校長事情未能解決,暑校無從開學,而圖書館班自亦不能進行。幸好是沒早動身,不然,到寧又復處於岐路。

在先,以為不能多去設法讀幾年書,但這區區兩個月的暑期學校,大致是不生出什麼問題來了,豈知偏又有這麼一個變故來阻此行,真若無命接近學問似的。實在說來,我是不再想進什麼學校了,雖說是不踹到學校大門,人生教訓受來還是一樣。

□先生是允為待以時日另行設法的,但小小的不值得大人們在意的事,是最容易於他們腦子中消失的,並且這又是求人,不能比什麼別的事,可以拿來做一種賬欠似的行為去追討。承□先生情,為允把欠寓中的錢還清,然而他是不會想到一個人尋生不得便不憂傷死也會餓死的。即如這時說我是第三天沒有一顆米塞進肚內;但靠到由一家鋪子賒來值廿枚一個咸麵包與幾杯開水延持,誰個又肯信呢。

別人的肚子,不是拿來裝那些魚肉,使是裝上些油雞肥鴨,白穌的奶乳,像珠子似的白飯。縱不堪,也還能每日按時塞上些饅頭,燒餅,棗糕,窩窩兜,看看自己,卻時常委屈這肚子。這還有什麼說呢?肚子雖可憐,但不幸寄託了這樣一個無進取力,脆薄頹傷的靈魂,而又處到這麼一個世界裡,如今還不餓死,已算得一個奇蹟了。以前還時常對自己肚子抱歉,如今卻以為這還是多事。

掙扎著跑到京兆尹衙門裡去考什麼書記,到時卻說是人滿了。對人生失望的人,左右已不會再從對一切絕望中添上一點懊喪,所以又如去時一樣的跑回,雖不得了什麼,卻也不失什麼。

擁著被來聽雨,檐溜雖是吵響不寧,但心情卻死樣的靜沉,一切在往日所想望的這時都不須了,連最易拿來做懦怯安慰的眼淚也沒用了。所要的只是永久的空虛。我故意這樣平靜的永遠睡了去。

請先生以後不必為這命運踐踏下的薄命人措意,我希望世界一切都把我忘卻!……

先生所認識的少年‍

他把信寫完了,看了一次。肚子內又嘰咕嘰咕叫喊起來,然而他卻不去理它。頭又漸次的漸次的若有一種蟲在爬動,「天哪,再爬到鼻孔邊便完事了!」腦充血他知道是危險事,他輕輕的喊著,但從臉上心上卻搜尋不出一點恐懼意思來。

他靜靜的躺下去,合了眼睛。這種樣子,若從別個看來,必以為已是一具死屍的陳列,縱活著也成了過去的事了。他自己也感到。從他喉舌間哼出的輕弱嘶呻,輕弱到只有自己能聽來是哭聲。眼部略略有點刺癢,但當他用衣袖去擦拭時,袖子已不像從前那樣濕潤了。

……眼淚也不是我所有了!真的,快安息了!一切都應忘卻,一切都應遺棄……為什麼我還把一些不應用的熱情,去嵌進幾個在世界上還掙扎著的可憐朋友心上,使他將來還為我毀滅而悲傷呢?把悲哀的擔子落在後死者心上,真是不得已的事。淡如,頤真,伯略,幾個夭死朋友們,給我的那些,如今我又行將要把來交給他們了。可憐的他們,不知誰又先交給誰。

……以前,那些孩子般的痴想,在臨命時,寫封信去到天的女人那裡去,或是胥的女人那裡去,請她為一次這世界沒曾有過——但從小說上聽到過的腳色,給長眠者帶點甜軟的幸福到那不可知的另一世界中去,送一個為可憐而布施的吻:大致是不可能的事了!唉,痴呆的妄想!天下即是滿布著柔嫩的細緻的面頰與弧形的紅嘴,然而一些活著的勇敢底少年,憑了名位的幫助,早跑去吮過了,那裡還有剩下的來給你的呢?

……若當真我能跑到神面前去訴這種冤苦,他會說,孩子,不要悲傷抑鬱不平了,這時你已是有福了的人。你說的是過去,就是過去,我不是曾給了你許多夢嗎?你從夢中已得到許多別個孩子不能得的愛撫了,你不應覺到什麼遺憾。惟有夢裡的女人才是真神。他們那些少年男女舉動是什麼?只是狎玩的摩擦,這摩擦只能把人靈魂的美質磨盡,只能引人進粗惡的肉感道路上去。若你希望的是那個,那你簡直是受自世紀初到最近那些人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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