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中 公寓中

公寓中度著可憐歲月。藉著連續的抑鬱,小孩子般大哭,昏昏的長睡,消磨了過去的每一天時間。日子過的並不慢,單把我到京的日子來數一下,也就是五個月了!體子雖然很弱,果不是自己厭倦了生活周遭事事物物來解決自己;倒靠天為結束,說不定還有許多歲月!

對於一切未來,我實在沒有力量去預算計畫了!我正同陷進一個無底心的黑暗澗谷一樣,只是往下墮,只是往下墮。

十一月十六日‍

聽著桌上小鋼表一滴一答的走著,它只是催我向時間的道上走去。這太令人難堪了!自應把它行動停止。但是,它不則聲了,我又聽到我心的跳動;而且窗下的日頭影子,……都依然似乎在那裡告我:傻子!你還是為時光老人支配你跑著呢。

我知道了,人與一切都是為這老厭物支使著!人與一切都是為這老厭物背起向無窮渺茫中長跑!但是,他們她們都會在這一段長途路程中尋出一點相互的娛樂,它卻只准我看著它那又冷酷又枯燥而且還死獃獃的面孔終日默坐。可惡的老厭物啊!

十一月十七日‍

我病了,我確是有病!我每次對著村弟弟給我那個鋼表反面未脫鎳處發見我的瘦小臉子時,的確,兩個眼睛都益發陷進去了,鬍子是青了硬了,臉上啞白顏色正同死人一樣,額角上新添了一道長而深的皺紋;但這都還不能說是病,不過人老一點罷了!我睡時摸到兩個齶骨時竟像新生了一對稜角。我不能得到一夜安安穩穩睡過;總是醒上四五次;有時開起兩隻眼睛過一夜。

別人用親熱態度問我:你是什麼病,起什麼病態?我總是支吾其詞,不爽爽快快地說一聲:性的不道德——手淫!我不是怕人笑罵我不道德或別的更冷酷更難堪的話語,實在是因這病太令我傷心了。

在每次強烈的傷心刺激以後,我的病便發作了。(有個時候我還很能用良心來負責表示這是自殺的一種方法)照例興奮後的疲憊,又拿流不盡竭的熱淚來懺悔,啊!啊!五尺之軀,已是這般消磨了!

我不覺到這是罪惡與污穢,道德於我已失了效力。

——十一月二十日‍

這時,正是下午七點鐘樣子。大概是風也有點吹倦了!窗子已不再聽到虎虎響聲。這時外面總不至於不能走,我頂好是跑到馬路上去逛一趟。馬路上自然比室中要更冷一點,但因為走動,我兩隻凍紫的腳,多少總可以暖和一點!並且我還有用意,因為公寓中可怕的寂寞,實在使人難過,我正可以乘這暮色蒼茫里,到外面去找一點能夠興奮我這神經的事情,足以傷心的材料,好拿回來獨自個玩味領略。既不能享一點肉的現實娛樂,得到可以出眼淚的悲哀也還好!

馬路上去做什麼事?馬路上去看女人!

這種閑暇事,怕任何人都不會有吧。瑟瑟縮縮于洋貨店,點心鋪……什麼稻香村玻窗外頭,固然有許許多閑朋友,但他這時正對著一些毛茸茸像活狐般皮領巾,五光十色的輕綢綉緞,奶油餅,油雞、醬肘子,做遐想去了;不然,也圍到店門外炒糖栗子鍋邊餘燼取暖去了!對於洋車上或步行的闊人那有興趣來賞鑒!至於另外一種中等人物,街上走的自然不少,他們也許有半數是為尋開心而到這閑跟著的,但總不至於像我這樣:專心一致的把這長部分時間消耗到看跑來跑去一些女人身上!

黑而柔的發,梳出各種花樣;或者正同一個小麻雀窠,或是像受戒後行者那麼鬆鬆散散。圓或長或……各樣不同的臉子。白的面額。水星般攝人靈魂的黑眼睛。活潑,莊重,妖媚……各樣動人的態度。身上因性的交換從對方得來的;或是為吸引別人視線各種耀人眼睛的衣飾。

數不清的女性特具形色;還有那從身上放出那一種是化裝品非化裝品,一種女人特有的香味,這都是使我從醉心企慕中生出種極強烈的失望。

在單牌樓以西,電燈似乎稍為稀疏了一點。街沿是那麼寬,加之又不比白天人多擁擠,在黑暗一點時,我眼淚不由自主地又要跑出來了。但我是用強力制止著,不能讓它任意消費。因為這時果一齊泄去,那麼,到這公寓時又要寂寞了!這實不是我所願。我固然要眼淚把我壓伏著潛隱的悲哀抑鬱衝去,但這最好是放在公寓中行這洗禮,因為哭倦了,氣平了,夜裡可以得到一晚好睡。

——二十六日‍

燈罩子也「乘人之危」,只輕微地同桌角一碰就碎成了各種不規則小片了,這正同每晚上頂棚上面那小耗子一樣,欺侮我無法處治。雖然只須九個子兒得到一個候補者,但這時除了從昨天換那小毛子剩下五枚,從枕下尋出一枚雙銅子以後,實在無法去湊數了;只好請它休息一晚。

賣煤油那老老來時,竟自動要借我錢——買罩子以後還可以到十五回圖書館取暖的數目——我並不疑心到他因每天用油的原故才如此慷慨,但終於拒絕他了;雖然是很和氣的說。

心中終於有點抱歉,他真可憐,他的確太好了!

晚上既不能點燈,只好一吃完飯就上床睡下。心裡空虛渺茫,不覺到什麼不快,這大概是神經疲倦不能再起傷心作用了吧。耳朵聽到老唐放在桌上的小鬧鐘同村弟弟給我那舊錶競走。聽來不五六下,似乎鬧鐘就跑到前面一點了,但到了早上看來,又每是我那表上前四五分。

十一月二十八日‍

衣袋中銅元已到不能再因相撞而發響的數目了,本應再寫一碰命運的信到陳先生那裡去探探門房——他曾答應為我紹介一個湖南同鄉的門房——的事情弄妥沒有,再不然,便再老起臉到郁先生處看看風色,但是,果真要拿這一枚雙銅子買了半分郵花湊足剩下那半分去發信,明天可就無法進那又溫暖,又不怕風,又不吵;又不至於像公寓中那麼時刻聽到老闆娘大聲大氣罵兒子叫媳婦的老梟般聲氣,又有茶;不至於像公寓中喝要開不開的半溫水,又不……的圖書館了,北京的風,專門只欺侮窮人,潮濕透風的小房實在難過,——而且掌柜那臉嘴也實在難看,——所以不寫信似乎在次。

這正是應上燈時間,既不能把燈點燃,將鴿籠般小房子弄亮,暮色蒼茫中又不能看書,最好只有擁上兩月以上未經洗濯的薄棉被睡下為是了。睡自然是不能睡熟,但那麼把被一卷,腳的那頭又那麼一捆,上面又將棉袍,以及不能再掛的爛帳子一搭,——總似乎比跑到外面喝北風好一點。

寓中幾個廣東老,湖南老,都似乎各人有了一個小白爐子。這白爐子不知可能同圖書館一樣的溫暖宜人不?但想來總是一樣的。

——若是把煤糰子一燒好,便叫夥計為搬進房中。眼看那從爐口邊跑出的青白色小焰,聽著畢畢剝剝的聲氣,微微嗅出一點煤氣味;但並無大害,不至於窒息,簡直是一種很合宜的氣味。

——擺在什麼地方?

——不拘何處均好:桌子前,床頭空處,門邊;總之可以把手腳接近取暖就好了。於是,我一面記日記,一面慢慢地把腳擱到爐子邊去。

——茶壺?

——就擱到爐上也好。左右是搪磁,不會燒壞,而且,時時有熱茶喝了,村弟來時,或老推,或……只要來了客時,就把爐子移到中間,好圍爐談話。

我腳因這夢想稍稍暖和了一點。

我的天!倘若是真果有那麼一個,那是如何令人適意而有趣。

十一月二十九日‍

這一個月看看是又被我混過去了。

人到無聊,便連夢也不會做一個好的。我一夜同上一個似認識——又像不認識的幽靈般人一道走著。行了不知多少的路。上下了無量數嶮坡,涉過十多條大河;又是溪澗;又是榛莽叢林;又是泥淖,為甚目的而走呢?我也不知道,只盲目的走,無意志的前進。

這不是我一種生活的縮影是什麼?我知道,我如今還是走著!我還是夢一般走著!

十二月一日‍

風又起了!勢子是要把庭院中那一株老棗子樹連根拔去再擲到天空。窗子只是動。它正在為可憐我而用力抵抗權威。但有自由可以凌侮一切的風,又那能因這薄弱無力的舊窗紙與小室中戰慄著的我而稍減其勢派呢!

人靜了。起身排泄積尿!戰戰慄栗走出房外。風也略略息了,這時是夜半。月兒斜斜的懶懶的彈到藍天的一角,星兒在樹枝里閃耀。遠遠地有汽笛呼聲,慘厲的連續在空中搖蕩;不知正載了多少離人戰士向何處去呢!

「洋車!——洋車!——」在這聲音似乎從一個老者口中說出後,便聽到「拉去吧!——那裡?」暗啞的聲音繼起。這般大風,這般深夜,為甚他應得到這冷靜大街上受罪喝那挾有沙石的北風,可憐的馴善無反抗心的強者啊!

勝利屬於強者,那是無須乎解釋一句話,這世界只要我能打倒你,我便可以坐在你身上。我能夠操縱你的命運。我可以吃掉你。愛!同情!公理!一類名詞:不過我們拿來說起好聽一點罷了!誰曾見事實上的被凌虐者,能因「同情」與「愛」一類話得到一些救助?愛與同情,最多只能在被凌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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