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普勒在路邊鬆了科爾維特的油門,隔著街道觀察對面姑姑的房子。這個社區起名為「海邊落日」,普勒覺得很恰當。這個地方離海很近,而且太陽確實像是上了發條一樣,日復一日地下山。

姑姑住在一棟帶車庫的兩層房子里,房子漂亮、堅固。她搬到這裡之後,普勒從未來過,姑姑在他參軍之前很久就不大出現在他的生活中了,她曾經和丈夫埃勞德住在賓夕法尼亞。普勒記得他們是在二十年前埃勞德退休的時候搬到佛羅里達的。

這些年來,他曾經和姑姑有過一些通信往來,他哥哥比他聯絡得更多些。可是後來,博比進了監獄,他們的父親幾乎失去正常思維,然後,儘管姑姑曾經是少年普勒的生活中最中心的一個人,普勒還是失去了和她的聯繫。

他想,應該是生活改變了自己,擦去了重要的記憶,填充了其他重要的信息。

他迅速用幾分鐘對這個地區做出了判斷,漂亮,檔次高,到處都是棕櫚樹,但是卻沒有豪宅。

來這裡的路上,他看到了好多豪宅,像公寓大廈般大小,建在水邊,甚至建在水上——巨大的游泳池,高聳的大門,圍繞宏偉噴泉的環形車道,還有停在車道上的布加迪或者克拉倫斯。對普勒來說,這樣的生活方式如朝鮮平壤的生活一樣,完全陌生,而且讓他反感。

他沒有發財的機會,畢竟,他唯一的生活方式是繼續冒著生命危險來保證美國的安全。他的工作似乎沒有在華爾街賺大錢重要,也沒有得到那樣的重視。賺大錢的人以犧牲平民為代價,留給他們滿口袋的空頭承諾,而這些承諾也是美國夢中僅存的物件了。

但是他姑姑看起來過得還不錯,她的房子又大又整潔,院子里的草坪有人澆水、修葺。很明顯,她沒有「人沒死,錢花光了」的問題。

房子外面沒人,街上也沒有,無論開車或者步行的人都沒有。酷熱難耐,估計人們都在午睡。

他看了一眼手錶,接近下午一點。他爬出車,過了道,大步走過姑姑家的人行道,到了門前,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答。

他又敲了敲門,不時向左右掃視,看看姑姑家的鄰居是否伸出了他們好奇的觸角。他沒有看到任何打探的眼睛,然後,他又敲門。他沒有聽見腳步聲。

他走到車庫門前,從玻璃窗望進去。裡面停著一輛豐田凱美瑞,看起來很新的樣子。他心裡琢磨著,不知道姑姑是否還能開車。他試著打開車庫門,但是下面鎖住了。他想,可能裝了自動門鎖,老年人不可能為了開車彎下腰,再抬起笨重的高架車庫門。

他走到側院邊,因為個子高,他可以越過籬笆看到裡面,在小後院中間,有一個噴泉。

他推了一下門,上了鎖,就是很簡單的門鎖,輕輕一搖,門就開了。他進了後院,走向噴泉。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地上的一枚半月造形的物件,掉在儲水的石頭牆外。他屈膝跪下,認真研究了一下半月物件。在一米外的平行線上,他發現了另一枚。他抬頭看看噴泉,有人已經拔掉了水泵的插頭,因為原本應該從高處流到水池裡的水已經不再流淌了。

他探身研究了一下水池底部,有一些撒在上面的裝飾性石子,但是原有的樣子已經被破壞了。一些石子被推到旁邊,水池的混凝土底部裸露出來。他湊近一看,石牆上的一塊石頭已經掉落在地上,石頭上有一塊斑駁的痕迹,他湊得更近些。這不是血跡嗎?

他跪下來,以房子的後部為參照物測量了一下。他又瞥見了半月物件。半月物件是不是從助行架上掉下來的?沒有能夠分辨的腳印,草又硬又干,根本不可能有可以識別的痕迹。他探身看了看水池,大約有六十厘米深,直徑兩米,石頭砌的矮牆起到儲水的作用。

他檢查了一下其他的石頭,希望發現別的痕迹,但是沒看到血跡、人體組織或者毛髮。他走近些,向清澈的水裡望去,再一次檢查了一下石子散開的地方。

普勒站起身,模仿掉進水池的動作,同時伸出手掌握平衡,不讓自己真的掉進去。這個部位在這兒,那個部位在那兒,膝蓋也會打散水中的石子。他假設手裡拿著助行架,重新調整了一下。他把自己模擬的姿勢同現場比較了一下,有些出入,但確實有什麼東西打散了池底的石子。

可是,除非姑姑失去了意識,否則她可以側身,把臉露出水面。所以,她應該由於某種原因失去了意識,臉朝下掉進水池。六十厘米深的水完全能夠沒過她的頭部,死亡也會很快來臨。

然後,普勒搖了搖頭。

在哪裡我都會發現犯罪的跡象,應該換片子了,普勒。

他沒有任何證據說明姑姑已經死了,或者傷了。他大熱天繞到姑姑家的後院,尋找很可能根本沒有實施的犯罪證據。以調查犯罪證據為謀生手段就是這樣,如果需要,完全可以虛構。

或者,即使不需要的時候也可以虛構。

然後,他向後退了一步,確認了這裡確實發生過不尋常的事件。

草地上有兩條平行的痕迹,如同小型的火車軌道一樣,草向兩邊倒伏。他檢查另外一個地方時,看到了另外兩條平行的痕迹。普勒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以前見得多了。

他迅速走到後門,轉了一下把手,門是鎖著的。這說明至少姑姑是有安全意識的。但是鎖只有一道,普勒用了十五秒鐘就打開了。他進了房子,隨手關上了身後的門。

房子里的陳設略顯簡單,一條走廊從前門通到後門,旁邊是房間。直上直下的樓梯延伸到二樓,明顯卧室在樓上。但是因為姑姑年事已高,他猜想一層一定會有一個主卧,普勒聽說這是退休年齡的人群中非常時尚的一個觀念。

他經過了洗衣房、書房、卧室,然後看到了主卧。他最後來到門廳後面的寬敞活動室,從廚房就可以看到這裡,因為中間只有一堵齊腰高的矮牆。陳設具有濃厚的熱帶風情,一面牆上有一個用石板堆砌的燃氣壁爐。普勒曾經研究過這個地區,知道冬天最低的溫度也很難低於零下一攝氏度。但是他能理解,姑姑從白雪皚皚的賓夕法尼亞頂風冒雪來到這裡,她要用不用劈柴就能燃燒的壁爐好好暖暖自己。

他注意到前門旁邊有一個報警按鈕,綠燈顯示報警系統沒有接通。他從後門進來沒有報警聲,那時候他就知道報警系統並沒有工作。

房間里有很多照片,大多數是舊照片,擺在書架、托架或者桌子上。普勒一張張看過去,發現了幾張爸爸、自己和哥哥穿著軍裝與姑姑的合影。最後一張是普勒參軍時的照片。他琢磨著這個家族什麼時候斷了聯繫,卻不得其解。房間里還有很多貝特西的丈夫勞埃德的照片。他比妻子稍矮一點,臉上布滿滄桑。還有一張他們夫妻的合影,勞埃德穿著二戰期間的綠色軍裝,貝特西穿著美國陸軍婦女隊的制服。照片里的他們用一見鍾情的眼神對視著,彷彿一見鍾情的事真的存在一樣。

普勒雖然沒有看到什麼,但是他聽到了一些聲音。

他走到窗邊,把窗帘稍稍拉開一點。自從有了中東的經歷,他會盡量避免暴露自己,無論是身體還是情感。

那輛警察巡邏車開到路邊,熄了火。

沒有警笛,沒有警燈,巡邏車裡的兩個警察顯然是在進行秘密行動。他們下了車,掏出槍,向周圍瞭望,最後他們的目光慢慢集中在房子的前門。

一定是有人看見了院子里的普勒,或者看到他進了房子,然後報了警。

男警官剃著平頭,身材魁梧,就是剛剛見過的那位。他身邊是他的女搭檔,比他高五厘米,看起來更專業。男警官上身健壯結實,但是腿部顯得薄弱,這是在辦公桌前坐得太久、缺乏鍛煉的結果。對普勒來說,這個警官更像是被陸軍淘汰的貨色,但是,他也不敢肯定,也許就是因為男警官曾經對他屈尊俯就的一個點頭。

男警官蹩腳地拿著九毫米口徑手槍,非常不專業,彷彿是從電視上或者電影院里的動作片明星那裡學會如何使用武器的。而女警官輕鬆地拿著槍,重心平均分配到兩條腿上,膝蓋微曲,稍稍側身,減小目標。普勒想,他們兩個分明是職業選手和業餘選手混合賽的一對搭檔。

如果姑姑去世需要調查的話,普勒真希望不是這個剃著平頭的結實傢伙負責,一切都表明他只能越幫越忙。

普勒打算開門見山,主要原因是他不希望這個傢伙走火傷了自己。他從一個相框中抽出照片,放在襯衫口袋裡,然後走到前門,打開房門,邁進伊甸園燦爛的陽光中。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