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老婦人個子很高,但是駝背。十年來,她的脊柱慢慢彎曲了,她的身高至少減少了七八厘米。她梳著整齊的短髮,臉上布滿皺紋和曬斑。如果一個人活了八十年,而且其中的二十年在佛羅里達度過,這就不足為奇了。她拄著助行架,助行架的前兩個支架下面塞了網球來增加穩定性。

她的大手抓著助行架的手柄,肩上背著一個挎包,挎包又大又重,笨拙地掛在她身上。她步伐堅定,目標明確,不向左,不向右,更不回頭。

她是肩負使命的女人,路上的人主動給她讓路。一些人向她微笑,顯然認為她是個不顧及別人看法的、瘋癲的老女人。是的,她確實不再顧及別人的想法,但是,她卻並不瘋癲。

她的目標就在前方——一個郵筒。

她在助行架的幫助下走向郵筒,一隻手扶著美國郵政矮胖的郵筒,另一隻手伸到挎包里,抽出了一封信。她停了一下,再一次看了看收件人的地址。

她花了好長時間寫這封信。年輕的一代人使用微博、臉譜網、簡訊和電子郵件,根本不用真正的語言,不懂語法,他們永遠無法理解花時間去寫類似這樣的一封信意味著什麼。但是她想表達清楚,因為信里的內容不同尋常,至少按照她的邏輯是這樣。

為了盡量清晰,收信人的名字是用印刷體書寫的,她不想遺失這封信件。

(老)約翰·普勒將軍(已退休)。

她把信郵到退伍軍人事務部醫院,她認為他現在正住在那裡。她知道他的健康狀況並不好,但是她也知道,他是能夠成事的人。他在軍隊中的位置幾乎無人能比。

而且,他是她的弟弟。

姐姐和弟弟間的關係很特殊。在弟弟們的成長過程中,他們會想盡辦法折磨姐姐,無休止地和她搞惡作劇,讓她在男朋友面前出醜,和她爭奪父母的關愛。但是等他們長大後,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彷彿這些男人想要拚命彌補他們給姐姐帶來的所有痛苦。

她可以靠他把這件事弄清楚。更重要的是,他身邊有一個擅長解決問題的人,那就是他的兒子,也就是她的侄子。她估計這封信最後要交到侄子強有力的手中。而且,她希望他能來這裡,她好久沒有見到侄子了。太久了。

她打開了郵筒蓋,看著信滑進去。她合上蓋子,然後又打開兩次,確保那封信安然無恙地躺在郵筒里。

她把助行架掉轉方向,一步一步回到計程車停車處。她喜歡的一個計程車司機把她從家裡接出來,現在要送她回家去。她能開車,但是今晚選擇不用自己開車。

郵筒位於單行道的盡頭,所以他可以方便地就近停車,她只要走幾步路就可以走到郵筒邊。他要幫她投信,但是她拒絕了。她需要親自去做這件事,而且,她也需要些身體鍛煉。

在她看來,他還是個年輕人,不到六十歲。

他戴著一頂老式的司機帽,而其他的穿著卻十分隨意——卡其布短褲,藍色水球 T 恤,腳上穿著帆布帆船鞋。他皮膚黝黑得如此均勻,就像是用過晒黑棚或者噴射了美黑的產物。

「謝謝你,傑瑞。」她一邊說著,一邊在他的幫助下爬進普銳斯的后座。傑瑞折起助行架,放在後備箱里,然後坐進駕駛座位。

「西蒙女士,一切都辦妥了嗎?」他問道。

「希望如此。」她說。她第一次緊張之情如此溢於言表。

「您現在要回家嗎?」

「是的。我累了。」

傑瑞從駕駛座位上轉過身,認真地打量著她。

「您臉色不好,也許應該去看醫生。佛羅里達可不缺醫生。」

「也許我應該看醫生,但是現在不去,我只想休息一下。」

他把她送回海邊的小型社區。他們駛過兩棵高聳的棕櫚樹和一個掛在磚牆上的牌子,上面寫著「海邊落日」。

這個標誌一直困擾著她,因為她住在大洋旁邊,而不是海邊。嚴格說來,她住在佛羅里達走廊的墨西哥灣海岸。她經常想「落日海岸」或者「落日海灣」也比「海邊落日」要好。但是名字是官方認定的,沒辦法改變。

她住在奧瑞恩大街。傑瑞把她送回來,看著她走進房子。這是一座典型的佛羅里達地區的民宅。空心磚結構的兩層建築,淡黃色的塗料,紅褐色的屋頂,還有一個能容納兩輛車的車庫。房子有三間卧室,她的卧室緊鄰廚房。房子的佔地面積近三百平方米。她根本不需要這麼大的房子,但是她不想再搬家。她會在這裡度過餘生,很久之前她就這樣想過。

在她的前面院子里,有一棵棕櫚樹,一些草,還有幾塊裝飾用的石頭。後面院子里,籬笆牆劃分出了疆界。她還有一個小水池,旁邊有張桌子和一個長椅。她可以坐在這裡,喝著咖啡,享受早晨的清涼和傍晚的斜陽。左右鄰居的房子很相似,所有「海邊落日」社區里的房子都差不多,彷彿建房子的人在什麼地方用一個巨大的機器預製了所有的房子,然後運到了這裡。

房子後面是海灘,開車走一小段或者步行一段,就可以來到「綠寶石海岸」雪白的沙灘上。

夏季傍晚六點的氣溫就是二十多攝氏度,而這個季節的伊甸園,白晝最高溫度要比傍晚高五六攝氏度。

她心想,伊甸園,愚蠢、自大的名字,但是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名字很恰當,因為多數時候這裡非常漂亮。

每天她都能夠享受陽光,驅逐寒冷。她估計,這就是佛羅里達,尤其是伊甸園存在的原因。正因為如此,每年冬天雪候鳥都會飛到這裡。

她坐在客廳里,看著四周歲月的痕迹。牆上和架子上,到處都是朋友和家人的照片。她的目光在一張照片上停留了很久,那是她的丈夫勞埃德,天生的推銷員。她愛上他還是二戰之後的事,她估計一定是他賣給過她一單商品。他總聲稱自己有多成功,其實事實並非如此。她發現,他是個好推銷員,更是一個敗家子。但他風趣幽默,總是逗她笑。他從不使用暴力,也不酗酒,更重要的是他愛她。雖然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他要經常出差,完全有違背他們的誓言的機會,但是他從沒有出過軌,從沒有欺騙過她。

是的,她懷念她的勞埃德。他過世後,她發現他投了一份可觀的人壽保險,她取出賠償金後,買了兩隻股票——蘋果和亞馬遜。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她願意把兩隻股票說成是自己成績單上的兩個A 。投資的回報遠遠高於社會保險,足以支付這棟房子的按揭,讓她活得舒舒服服。

她簡單地吃了晚飯,喝了點冰茶,胃口已經不如從前了。然後,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坐在電視前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她搖搖頭,清醒了一下,然後決定上床睡覺。她拄著助行架站起身,向卧室走去。她要睡幾小時,然後起來,開始她新的一天。這就是她現在的生活。她注意到身後的黑影,但是已經沒有機會防備了。

這就是貝特西·普勒最後的記憶了。

一個黑影出現在她身後。一會兒過後,後院里傳出水花濺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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