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船安全地停靠在碼頭,瑪麗薩和我在碼頭與其他人分手後,駕車跨過金門大橋,來到瑪麗薩在索薩利托的家。在她去淋浴更衣的時候,我坐在後陽台上,目光越過海灣,回顧著我們在海上的行程:經過了市區,穿過了金門橋,繞過寶島,從阿爾卡特拉茲背後到達天使島背面那處被遺棄的荒涼之地。現在,在淡紫色的幽暗中,我能看到的是一個橫躺在狹窄水域的馬鞍形輪廓。你可以永遠住在這兒,每天都看著它,從來不知道島的背面有什麼東西,更不用說那些陰森的讓人難忘的廢墟了。

我感到瑪麗薩的手放在了我的肩頭。

「你喜歡我的房子嗎,約瑟夫·安托內利?」她一邊遞給我一杯葡萄酒,一邊問道。

我站起來倚在木扶手上,仔細觀察這座深巧克力色的鵝卵石牆面小屋,深綠色的百葉窗永久性地釘在帶白色窗框的玻璃窗頂上。坡度很陡的木屋頂下面靠邊緣有帶綠銹的水管,平台上的扶手漆成白色,開滿紅色天竺葵,橘黃色的花盆散放在一旁。

「這房子棒極了,」我回過頭,將胳膊肘放在扶手上,低頭看著下面陡峭的山坡和狹窄的街道,街道穿過市中心,然後順著海灣的海岸線向城外伸展。距山下的遊艇港口不遠的水面上,幾條帆船頂著夜色向港口駛來。

「你在這裡住多久了?」我凝視著海灣,揚了揚手指間的玻璃杯問道。

「十八年,」瑪麗薩回答道。她站在我旁邊,望著海水隨著夜色變暗。

「離婚已經七年了。」

她把酒舉到唇邊一飲而盡,嘴角浮出一絲苦笑。

「他有了新的女友,我有了這座房子。」

很難想像竟有人願意離開像她這樣的女人,她真的很漂亮。不僅如此,她有一種想像力,能使你認為微不足道的普通事務看上去神秘莫測與眾不同,她是我見到的最出色的女人之一;瑪麗薩的確不再年輕了,但在判斷年輕和有魅力之間的區別時,男人經常是傻子。

「我出來之前,你在想什麼?是在想島的那邊有什麼東西嗎?」瑪麗薩望著天使島問道。

「是的,」我回答道,她知道我在想什麼這並不讓我吃驚,我早料到她會這樣問我。

此時,她換上了一件白上衣和一條面料平滑的棉布裙,腳上是一雙摩洛哥式涼鞋,頭髮上散發著一漲股茉莉花香水的味道。

「還在想阿爾伯特說的關於勞倫斯·戈德曼的事情。」

「是的,我猜也是。」

她彎腰剪斷一株種在一個陶土瓦罐里的凋謝了的天竺葵,然後把它握在手中,捻轉著它的根莖,從一個方向轉到另一個方向。

「記得阿爾伯特說起他外祖父的事嗎?」我問道,提醒她警察局長丹·奧布賴恩在這個城市怎樣走私物品的。

「我認為我的外祖父就是向他行賄的人當中的一個。」

我把鮑比告訴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關於我們的外祖父在坐牢和行賄之間作出的選擇,以及我們如何假裝遺憾地認為,他選擇了榮譽而不是金錢。她把手放在了我的胳膊上。

「所以,勞倫斯·戈德曼的一部分錢財是從你的外祖父那裡偷來的,你覺得這一點會導致什麼結果?如果你的外祖父不擅長他所做的事,就掙不了那麼多錢,他也不會通過行賄而避免坐牢,丹·奧布賴恩也就不會有這麼多錢。如果勞倫斯·戈德曼沒有這麼多錢,他也許就不會像現在幹得這樣好;因此傑里米·富勒頓也許就不會想和他套近乎,也不會與他的女兒有染。所以,這都是你的錯,約瑟夫·安托內利。至少這是你們家族的錯誤。」

瑪麗薩往後退了一步,打量了我一下,說:「但這不是你在想的事,對嗎?你在想,如果你能報復他一下,報復一下勞倫斯·戈德曼——來扯平他的外祖父對你外祖父所做的一切——那該有多好啊!」

「即使在我知道有關他的外祖父的事情之前,勞倫斯·戈德曼就不像是我喜歡的那種人,我對他的確不感興趣,不過,我對他的女兒倒是頗感興趣。他女兒似乎是整個事件的中心人物,而且,我對她僅有的了解——除了她是戈德曼的女兒之外——就是她為富勒頓工作並與他有染,而且,她還自認為懷著他的孩子。」

瑪麗薩看著我,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她自以為懷著他的孩子,你的意思是她沒有懷上?」

我還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富勒頓的遺孀告訴我她丈夫無法生育這件事,但我對瑪麗薩是完全信任的。與她談話已變得如此輕鬆,如此親密,就如同我們在與自己進行內心對話一樣。只要幾個並不連貫的詞語,一個表情的變化,或一個難以察覺的語調或是重音的變化,我們彼此就能心領神會。

「傑里米·富勒頓無法……」

「無法生育?是梅雷迪思·富勒頓告訴你的嗎?她一定對你非常信任才會告訴你這個秘密。」

黑色的水面反射著城市燈光,燈光似乎橫跨整個海灣。我還記得傑里米·富勒頓的遺孀一直望著窗外的神情,回憶著她和丈夫曾隨意想像著事物按照他們的想法發展的情形。

「她問我是否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這本書。她說當初他們剛剛結婚時,晚上到海邊散步,觀看城市的夜景,這使她回憶起書中蓋茨比凝視海峽對岸碼頭上亮著的綠燈,那是黛西住的地方。」

「他的確有這樣的眼光,」瑪麗薩沉思片刻說,「有這種眼光的人總是懷著夢想,一種它們在內心深處知道他們決不該有的夢想,他們不希望以那種方式擁有它。」

瑪麗薩抬起臉,用手往後梳了梳頭髮。

「從某種意義上講,人們都做著同樣的夢,不是嗎?當我還是個女孩時,我也曾想過將來會發生的事和我將要去做的事。」

她笑了,一種自嘲的笑。她的眼睛隨著回憶迸射出光芒,回想著一個小女孩夢想她將來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她對自己想要的生活沒有什麼遺憾。

「我過去曾想做一些能使我引人注目的事,一些能使其他人想和我在一起的事。」

我牽抓著她的手臂,把她拉到身旁,我的手和她的手滑到了一起。黑暗中,我低頭看著腳下的木地板,我移動雙腳,直到碰到了她的涼鞋。海灣吹來了一股清風,她揚起的裙裾蓋住了我的雙膝。

「那就是傑里米一直在做的事情,對嗎?想像著他要做的事,想像著要發生的事情,所以,他所愛的反過來也能愛他,這並不難理解。這是一個最古老的故事:一個年輕人愛上了他無法得到的東西,因為他被認為還不夠優秀或者不夠有錢,也可能是不夠才華出眾,不是出身名門,所以他鋌而走險不擇手段,使自己成為他認為非成為不可的那種人。蓋茨比成了一個竊賊,傑里米或許更糟,因為他們兩人都認為他們沒有其他選擇。我們都會這麼做的,不是嗎?做那些我們永遠也想不到我們會做的事,因為我們認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瑪麗薩溫柔地在我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而後皺了皺鼻子,大笑起來。

「你渾身一股鹽味,別出去了,洗個澡吧。我們今晚就待在這兒。我可以湊些東西做頓晚餐,我保證我做的飯不會太糟。」

她朝一扇玻璃門踱了兩步,然後停了下來:「吃晚餐時我會儘可能告訴你我所了解的關於勞倫斯·戈德曼女兒的事情。」

因為我們曾打算出門,所以我帶了一身換洗的衣服。半小時之後,我已經穿著一條灰色的長褲和一件藍色的牛津襯衫,赤著腳坐在餐廳的飯桌邊,握著叉子津津有味地品嘗著第二盤美味可口的義大利麵條了。

「感覺好些了嗎?」瑪麗薩坐在鋥亮的黑色餐桌對面,問我。她把盤子推到一旁,拿起一杯利絲林白葡萄酒放到嘴邊。

「我原來還覺得沒這麼餓呢!」我一邊吃著,一邊點著頭回答。她帶著一種愉快的滿足感看著我,直到我吃完麵條放下了叉子。

「阿莉婭·戈德曼,」我用紙餐巾擦擦嘴,提醒她往下說。

放在我們中間的蠟燭搖晃了一會兒,它的火焰被穿過格子門的晚風突然吹滅了。瑪麗薩安靜地坐著,臉上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好像她想告訴我什麼,但還沒決定是否應該告訴我。我看著她,目光充滿疑惑。

「我還沒告訴過你我離婚的全部原因,」她隨即說道。

她把高腳杯底部握在雙手中保持著平衡,凝視著乾淨的水晶杯,彷彿在杯子里的什麼地方有一個謎底。我猜測這個謎是在兩個已經生活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人之間才會發生的事情。

「我曾患過乳腺癌,」她說話時,眼睛盯著水晶玻璃杯。

「我做過乳房切除術,但這不是離婚的原因——或許是的吧。我不敢肯定,我想它實際上延長了婚姻。我想這使他感到有義務留下來,使這樁婚姻恢複正常。」

一絲奇怪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邊。

「你曾經對那種事感到迷惑不解是嗎?」她問道。

朝我揚了揚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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