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對為數不多的那些持高度保守政見的人來說,如果他們的年紀足夠老,就會依然記得:希拉姆·格林是加利福尼亞曾經有過的惟一一位真正的州長。

格林行使否決權的次數比歷史上任何一位州長都頻繁,更難得的是他利用州長的這項權力,使那些能創造財富的有錢人免受更高賦稅的困擾,同時使公共財富不會流入那些不該受到賑濟的窮人的腰包。只是因為他的一些密友和最信賴的顧問牽扯進了一系列不幸的醜聞,他才沒能在選舉中贏得第二個任期。

這位前州長几乎每天都待在辦公室里,那是一座塗著白色水泥外牆的小樓,紅瓦砌成的屋頂積滿了灰塵,它所在的那條街離威爾郡林陰大道不過一個街區,街道兩邊樹立著一排排的棕櫚樹。失去州長職位後,希拉姆·格林本可以加入洛杉磯十二家更大的律師事務所的任何一家,但是,與為自己賺錢相比,替別人賺錢他就更沒興趣了。他從不操心那一類事情。還是同一批曾在他的政治生涯中給予經濟支持的朋友,在貝弗利山莊為他買下了一處他喜歡的房子,並且安排好一切,讓他成為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而大家都清楚,他永遠也不必在那家事務所里操持法律事務。在那扇漆成黑色的門上,鑲嵌著一塊鋥亮的黃銅諮詢牌,上面排列著一串名字:馬丁、希弗金、湯姆里森和格林。不過,來見格林的人沒有一個是來尋求法律諮詢的。

我搭乘早班飛機從舊金山趕到洛杉磯,提前幾分鐘到了他的辦公地點。等候室里沒有別人,在那扇滑動玻璃窗後面。本該坐著接待員的那張桌子旁空無一人。兩張米色的沙發麵對面地擺在一塊手工編織的東方地毯上,沒被地毯遮住的部分硬木地面泛著自然木質的光澤。在一張玻璃咖啡桌上,十二本雜誌被一絲不苟地整理成極為平行的兩個豎排。

如果隨手拿起一本翻閱,因此而打亂了它們的順序,那簡直就像是一種惡意的行為。稍遠些的那面牆上掛著一幅水彩畫,它被鑲嵌在精美的鍍金畫框里,我信步走到它跟前,更近距離地研究著。

「這是我妻子最喜歡的畫,」一個聲音愉快地說道。希拉姆·格林的手輕輕地放在我的胳膊上。

「很抱歉讓你在這兒等我。」

我轉過身去,和他握了握手。他的個子比我高,不是高很多,大約一英寸左右,不過對一位已經八十多歲的老人來說,這個身高真是令人吃驚。他年輕時一定超過六英尺高。

「我很高興你能來這兒,」聽他說話的口氣,好像這次見面是他的主意似的。

「讓我帶你四處看看。」

我很快就發現,他很樂意帶著初次來訪的客人四處參觀他的辦公室,顯然沒有幾件事能讓這位老人如此喜歡。他的照片到處都是:通向房子中心的走廊的牆上、閱覽室里、會議室里、複印室里、咖啡間里,在每一個角落和縫隙里,都能看到他的照片;那些黑白照片描繪了近五十年甚至更長時間裡加利福尼亞的政治史,見證了美國乃至整個世界在這一時期里的一些事件。這一切彷彿在說,近半個世紀以來所發生的重大事件沒有一件不曾在某個方面與無所不在的希拉姆·格林有所關聯。在一幅加框的照片里,他正在和貝利·高德沃特 握手;而緊挨著這張,在另一張照片里,他在和理查德·尼克松握手;再過去一張,是和羅納德·里根;稍遠一點兒的一張上,則是和喬治·布希。照片里那些名人的臉各不相同,但是在每一張照片上名人旁邊的那張臉總是同一個人;有時稍稍年輕些,有時略微年長些,有時穿著一套黑西裝,有時則換成一套淺色的;但是那張面孔卻是不變的,帶著同樣的表情,年復一年,彷彿他畢生的時間,或許比一生都長的時間,都被用來盯著照相機的鏡頭,像施催眠術一般將一個個瞬間變成不朽,在那些瞬間里,一切事物都凝固成永遠不變的一幅畫面,攝影師的整卷膠片都只有這惟一的一幅畫面。

我走在格林的身邊,聽著他絮絮不休的獨自,邊走邊觀察著他的腦袋。幾縷稀疏的灰白頭髮從他飽滿的前額上直梳到腦後,它們上下來回地擺動著,就像一隻烏鴉正在頗有章法地啄食著一條試圖躲藏的昆蟲。

「尼克松很有才華,」他沖一張照片點點頭,給我解釋道。那張照片是在尼克松年輕時拍下的,那時他正在和電影演員麥維·道格拉斯的妻子海倫·格哈甘·道格拉斯一起競選參議員。

「很有才華,」格林又重複了一遍,彷彿他和尼克松有過親密的交往。

「可是,他永遠搞不清做參議員和當總統的區別。」

不管是出於遺憾,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格林搖了搖頭,似乎有些話一旦說出口,就近乎於玷污了尼克松的名譽。

「沒有風度。當你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時,你會發覺他一點兒風度也沒有,」他說著,頭搖得更厲害以示強調。

我們還沒走兩步,他又停下來,指給我看另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他,正在和風度翩翩的羅納德·里根握手。

「里根很有風度,」他觀察著,臉上的微笑里透著精明。

他停了下來,好讓我細細地回味一下,剛剛他對這兩位共和黨總統所作的對比,他們倆都是加利福尼亞人,一個從總統職位上被趕下台來,另一個很久以前就退休了。他豎起手指,看著我的眼睛。

「但是他沒有才華,」聽他的口氣,似乎在告訴我一個很少與別人分享的秘密,「甚至不夠謹慎。」格林聳了聳肩膀。

「我們沒有這樣一個人,能同時具備尼克松的頭腦和里根的舉止,這太糟糕了。好吧,誰又知道呢,或許有一天會有這麼一個人。」

他開始想要再說些什麼,不過似乎又得更好地考慮一下該不該說。然後,彷彿他已經作出決定,認為我終究還是可以信任,於是他這才接著說下去。

「但那個人不會是奧古斯托·馬歇爾,雖然上帝知道那個狗娘養的傲慢傢伙以為自己註定有一天會當上總統。耶穌基督,」他低聲咕噥著,把我領進他的私人辦公室,「在這個州里,任何一個人,只要被選上當個什麼一宮半職,就會以為自己一定能成為總統。」

靠近他那張巨大的胡桃木辦公桌的前角,斜放著一把深藍色的扶手椅,他指著那把椅子沖我做了一個手勢。他坐到那把栗色的真皮座椅里,把頭靠在椅子背上打量著我,頭腦里像是在對我做著評估,試圖判斷出和他將會給予我的幫助相比,最終我能回饋給他多少更大的用處,無疑他也曾以這種方式,作為中間人從幾樁最大的生意中獲利。我意識到,正是這樣一些時刻,讓他感到活著的愉快。在他這個年紀,其他大部分人不是年老昏聵,嘴裡流著口水,頭腦里喪失了大部分記憶;就是在家人和朋友寧靜的懷抱中,安享最後的日子,不再因追逐財富而招致傷害,也不再為滿足野心而遭遇危險。可是希拉姆·格林卻完全不同,他的頭腦絕對清晰,什麼事情都牢記在心,他繼續行動著,彷彿惟一重要的生存目標就是策划下一次的政治行動,那是一次惟有他將會去掌控,而其他任何人甚至沒有膽量和勇氣去嘗試的政治大演習。

「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來見我,」他終於開口了,一邊說著,一邊估量著他的話製造出來的效果。

「我是富勒頓謀殺案的辯護律師。和您見面,將會有助於我了解一些主要人物的背景,」我盡量使自己的話聽起來不帶任何指向。

格林愉快地微笑起來。

「那麼,是某個人給了你提示,說我能告訴你一些有關州長的事,那正是你需要了解的,對吧?」

「是這樣的。」

「因為我對奧古斯托·馬歇爾那個雜種的輕視,」

他說這話時,臉上仍掛著微笑。

「別難為情,安托內利先生,」他拽了拽灰色開司米短上衣的袖子,繼續說道,「他背叛了我。我當然完全不必為此而感到不快。當你搞政治的年頭像我這麼長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每個人遲早都會背叛你。就像我確信你已經了解的那樣,傑里米·富勒頓在這方面就相當有名。不過他是個民主黨人。我從來也不了解他。我了解的是馬歇爾。了解他?實際上是我發現了他。可是他背叛了我,而且他的做法也和所有人一樣。我給你講講那是怎麼回事好嗎?」

即使我對他說不,他無論如何也是要對我說的。那是他的存在的一部分。你不得不扮演那麼一個重要的角色,被某位掌握權柄或是聲名顯赫的人所背叛。

「那是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很像今天這個日子,」他說道,雖然今天並不是星期六。

「大約十二年以前。我邀請馬歇爾來討論一些我想和他一起作出的安排。首席大法官——阿瑟·西蒙——或許你還記得這個名字,不知道?好吧,不管怎麼說,阿瑟·西蒙是個很有才華的人,」格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不幸的是,那並不是他和尼克松惟一的共同點。」

雖然那是發生在十二年前的事,但是當老人開始敘述他們之間的那次談話時,聽起來卻彷彿只是在我進門前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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