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它是舊金山的終極住址。斯布萊克們,斯坦福們,還有亨廷頓們,那些一度擁有過絕大部分加利福尼亞,地盤在全美國也算得上相當可觀的人,都曾經在這裡住過;它凌駕於整座城市之上,以前幾乎能將整個海灣的景緻盡收眼底。步行爬上這裡是不可能的,不過他們能開車的時候絕對不會走路;而任何一個開不起車的人,自然也就別想住到這裡。後來,當那些老舊的用石材建造的宅邸被拆除,費爾蒙特、馬克·霍普金斯這些簇新的大飯店建成之後,客人們的汽車都被要求橫放在路邊停靠,以免它們自由滑動,墜落到山底。水泥人行道被鑄成洗衣板似的形狀,以便給那些彎腰曲背、低著腦袋試圖步行爬上來的人的腳底下增加一些摩擦力,萬一摔倒的話,也可以用手指抓住那些凹槽。

鮑比和我過去常常來這兒,在那些夏日的星期六晚上,起霧的時候人行道會變得很滑,我們就來看那些身材高挑的女人從這兒走過。她們穿著高跟鞋,衣服緊緊地裹在身上,當她們彎下身體,抓住一輛輛汽車前輪的擋泥板,沿著馬路往上走時,她們的動作就像是踩在平衡木上,又像是爬樓梯的小孩子,正伸手去抓一根接一根的樓梯欄杆。舊金山全部的魅力和神秘似乎都濃縮在這個獨一無=的地方,它就是諾伯山頂。

雖然只有六個街區遠,我還是叫了一輛計程車。

透過車窗向外望去,在傍晚時分的光線里,建築物堅硬的稜角看上去柔和了許多,街道上有漫步走過的行人,他們的臉無形中也被塗上了一層苦樂參半的光暈。到了山頂,司機在一個深綠色遮陽篷的前面停下車。不知為什麼,我給司機多付了小費,讓他得到了雙倍的車費。然後,我停留了片刻,讓自己沉浸在一種幻想的喜悅里,好像自己還是個年輕小伙,正趕來和一位住在諾伯山的漂亮富有的女人約會。等計程車漸漸開遠,我俯視整個街區,看到了格雷斯大教堂。雖然它有著哥特式的尖頂,假設計它的建築師卻絲毫不摻雜反諷意味地稱它是「真正的美國式的大教堂」。他肯定是想說,它是憑金錢之力盜用過來的東西。

門衛說,富勒頓夫人正在頂層的寓所里等我。

電梯啟動時嘎吱作響,一路呻吟著往上攀升。我試著想像地震發生時會不會有比它更糟的地方。每一個細微的搖晃都讓我感到加倍緊張。我看到,那些絞在棺材似的梯井頂端的細鋼絲擰成的鋼纜正在開始鬆開,緊接著,就在那一剎那,或許就在一秒鐘之後,舊金山飄浮於地球之上所依託的那個地層板塊發生輕微的位移,鋼纜斷裂了……當電梯門終於在卜四層打開,我就像是終於降落在堅實的地面上一樣走出電梯。

傑里米·富勒頓算得上聲名顯赫,生前人們便常常見到照片,而在他死後,他的照片更是隨處可見。

可是,甚至在那些與富勒頓謀殺案有關聯的照片里,我也不記得曾經見過他妻子的形象。富勒頓死的那天,離他四十六歲生日還有幾個月;再加上他只結了一次婚,而且結婚時的年齡相當小,因此,我推測他的妻子一定和他年齡相仿。參議員被殺那晚,她在私人聚會上的表現我已經有所耳聞;所以不免把她想像成一個頭髮日漸變灰,內心充滿自我懷疑的女人,她為自己已經衰老得不足以讓丈夫從一個更年輕漂亮的女人身邊離開而大失方寸。可是當我見到她本人時,我發現她與我的想像完全不同。

一頭略含灰色的金髮從她的前額向後一瀉而下,她明亮的眼睛閃動著光彩。梅雷迪思·富勒頓的臉上仍然可見昔日動人的美麗,可能比年輕時更耐人回味。她臉上顯露出的那種高貴,讓你知道,你面前的這個女人具有超乎尋常的敏感和聰慧。如果一個房間里全都是陌生人,他們都想結識自己之外的每一個人,那麼梅雷迪思會是其中惟一一位讓每個人都想接近的人。

「感謝你的光臨,安托內利先生。」

就連她說出這些普通的字眼時,也流露著一種沉靜的優雅。如果我不了解她正遭受著的一切,她的話會讓我覺得自己是一位受邀來訪的客人。而不是一個前來打擾她的悲傷的陌生人。

她把我讓進客廳,問我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喝一杯。

「聽說你想見我,我很高興,安托內利先生,」她說著,遞給我一杯酒。

「我知道,不是你代理的那個男孩殺了我丈夫。」

她朝沙發做了個手勢請我坐下,而她自己仍然站著。

「傑里米認為什麼也傷害不了他,什麼也不能阻止他。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他認為自己會永遠活著,」她停頓了一下,搜尋著我的目光。

「你曾經見到過像他這樣的人嗎,安托內利先生?」

她這麼問我,彷彿她確信我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人,並且相信這個問題會使我們之間產生一種默契。讓我們承認自身也存在著無法言喻的瑕疵。

「傑里米和別人不一樣,」她接著說下去。

她開始在房間里慢慢地來回走動,她的視線落在一件東西上,然後又漂移到別的什麼東西上面。

「傑里米是我認識的最聰明的男人,」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

「我相信對他的這個評價你以前在報紙上沒有看到過。不過,他的確是這樣的男人。美國人不信任一本正經的人,安托內利先生。傑里米能讓每個人都信服,當他對文學和藝術十分欣賞時,他的確也像其他任何人一樣,偏愛同類的書籍和音樂。」

她的臉上閃過一絲自豪的、幾乎是傲視一切的神情。接著,她突然大笑起來。

「你知道他過去經常幹什麼嗎?當他在某個地方演講時,他會自己臨時插上一句引言,引用某個名人,比如林肯、丘吉爾或是別的什麼名人的話,然後他抬起頭來,露出他那種羞澀的微笑,說上幾旬諸如此類的話:『給我寫講演稿的人想讓我知道他們有多聰明。』」

「你明白他在做什麼了吧?」她急切地說下去,似乎覺得我應該了解她丈夫真實的一面。

「他在做他想做的演講,一個嚴肅的演講,他那樣做似乎是在說——『看,我不比你們聰明。』不過他要說的還不止這些,遠不止這些。他還在說:『我們或許不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但是我們懂得當有人在表達什麼意思的時候,我們應該認真地傾聽。』我想他是在努力讓人們傾聽他們自己內心的聲音,去傾聽那些要是他們知道如何表達就會說出來的內心深處的感受,在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那個隱秘的孤獨的角落,每個人都嚴肅認真地面對著自己。」

梅雷迪思·富勒頓在我對面的沙發上坐下,把她手裡的玻璃杯放到我們之間的咖啡桌上。

「我埋葬了我的丈夫,安托內利先生。每個人都在場:總統、副總統、政府官員們。葬禮就是在街對面舉行的,」她說著,沖那扇窗子點點頭。

「格雷斯大教堂,傑里米會喜歡的。」

當她拿起杯子喝酒時,她的眼睛裡泛起了暗淡的懷舊之情。

「我們剛結婚時就住在那兒,」她說著,又沖那扇窗點了點頭,一邊起身向它走去。從她站的地方望出去,能看到金門大橋,然後再遠些,越過那些沿著海灣蜿蜒向北、陡峭而人跡罕至的山樑,就可以看到索薩利托村莊隱蔽在水邊。

「我們就住在那裡,因為那個地方對傑里米的政治生涯意義重大,不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她在窗邊流連徘徊,唇邊掛著一絲淡淡的微笑,凝視著她和丈夫曾經住過的地方。此刻,它正漸漸地退進傍晚的暗影,而海灣仍然在夏日的餘輝中閃爍著柔和的金光。

「你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嗎,安托內利先生?」

她說話時,眼睛仍然停留在遠處,凝望著或許只有她才能看得見的什麼東西。

「記得那道綠光嗎?舊金山就是傑里米的綠光。他愛舊金山,就像蓋茨比愛黛西一樣。蓋茨比夢中的黛西,是他為之奮鬥多年的夢想,他竭盡全力去賺錢,想成為他認為黛西希望他做的那種人。在蓋茨比的心目中,黛西永遠不會改變,永遠不會變老,也永遠不會結婚生子。她一直都是一個那麼漂亮的女孩,永恆不變,」梅雷迪思的聲音低沉委婉,有時候微弱得像在喃喃自語,以至於我幾乎分辨不出那些字眼。

她靠在窗前,那雙黑色韻眼睛流露著沉思的神情,她嘴角上那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意,就像一抹跳動著的燭光。

「傑里米事業剛剛起步時一無所有。但是,他愛這座城市,他知道除非自己成為別的什麼人,賺到很多錢,做出什麼引人注目的事,否則就沒有機會在這座城市裡顯山露水。我們住在那兒,就在山上的一處小房子里,每天晚上他就坐在那裡觀察著,思考著一切將會如何發生,而他會如何成為這座城市的寵兒。」

「有時候,在夜深時分,酒吧關門之後,遊客也都散去了,我們就沿著索薩利托的主街道走到盡頭。去欣賞城市的燈光在海灣漆黑的水面上起舞。安托內利先生,什麼時候你不妨也這麼試試,深夜時走出來,在那裡呼吸著清涼甘甜的空氣,看著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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