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第二天一大早,瑪麗薩·凱恩在聖弗朗西斯飯店門前接我上了車。

「我想你可能需要這個,」她靜靜地笑著,遞給我一杯冒著熱氣的清咖啡。

她那輛綠色美洲虎敞篷車的頂篷昨晚是拉上的,不過今天早晨被她折起來,收到後面去了。她的頭髮束在一條深紅色的絲質頭巾里,一副黑色太陽鏡遮起了眼睛。我們驅車穿過城市空蕩蕩的街道,駛上金門大橋。那一刻,太陽從海灣那邊低矮的群山間升起,陽光幾乎要刺瞎我們的眼睛。暗淡的藍色蒼穹迅即改變了顏色,先是粉色,繼之猩紅色,再是金色。清涼的風拂過我的面頰。海灣在大橋下方泛著銀光,平靜閃亮如同一面鏡子。我豎起夾克衫的領子,把身體往下滑了滑,直到頭剛好靠在真皮座椅的頂端。

她行駛在靠近護欄的外側車道,車開得非常平穩。在早晨的陽光下,數以千計的建築在海灣四周更遠的空間里蜿蜒起伏,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貝都因人 露營地,他們似乎經過一夜漫長的旅途剛剛抵達,而當太陽滑下遙遠的地平線時又將重新起程。

「你知道嗎?」車開到中途時,她對我說,「有一千多人從橋上跳了下去,但其中沒有一個人是從橋的那一側跳下去的。」

我們離得那麼近,甚至能觸碰到彼此的肩膀;可是她的聲音雖然清晰,卻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

「他們跳的時候,總是面對著這座城市。」她接著說下去。

「他們想去死,那一刻惟一能想到的是,再看舊金山最後一眼。我知道,這聽起來很奇怪,」她說著,自嘲地輕聲笑了一下,「不過,我覺得那裡面包含著某種更精彩的東西——某種傷感、纏綿、浪漫的東西。」

我抬起頭,看著兩側的那些鋼纜,它們看上去就像被拉向兩端的豎琴琴弦。

「我覺得那聽起來一點兒也不奇怪。你會那麼做嗎?」我停頓了片刻。

「從這橋上跳下去,如果你打算結束自己生命的話。」

「不,」她說著,突然變得嚴肅起來。

「如果我想死的話,絕對不會用這麼公開的方式。我會找到某種葯的處方,就是某種讓人感覺不到痛苦的東西,我可不是那種能忍受什麼疼痛的人,然後我會躺到自己的床上,閉上眼睛睡去,永遠不再醒來,」她說著,聲音越來越弱。

「你呢?」過了一會兒,她臉上又充滿了表情,問我同樣的問題。

「你——會從橋上跳下去嗎?」

「我有點恐高,」我坦率地承認。

「除此之外,落到一半的時候我可能就會改變主意。」

她關切地看了我一眼。

「這樣開車過橋,會不會湍讓你覺得不舒服?」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膽小鬼。

「不,」我回答她,「一點事兒也沒有。」

然後,為了讓我的謊言聽起來可信些,我又說了一句實話。

「不過,我覺得我不想步行過橋。」

她猛地抬起頭,飛快地看了我—眼,等我們駛下大橋時,她換了車道。

「那麼,你願意和我一起在橋上走嗎?」她問我,聲音里央著一絲開玩笑的輕快。

「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我保證。我喜歡高處,喜歡高處的風景。我不會從橋上跳下去的,真的,」她大笑著說,一邊加大油門。

「但是有那樣的時刻,偉大的輝煌的時刻,你禁不住希望,能夠從世界的邊緣一步跨出去,融入夕陽之中。」

聽她描述的口吻,好像這是某件可以想像到的最簡單的事,又好像這是惟一一件你曾經真正想做的事,儘管在這之前你根本沒有哪怕一次這樣的想法。

我們繼續向北行駛,離海灣越來越遠。一個小時以後,我們開進了納巴山谷,沿著狹長的街道蠕動著穿過聖海倫娜。開到城區的另一邊,我們穿過了一條樹的廊道,道路兩邊的黑色樹木長到高處,像是要儘力觸到對方似的,樹冠和樹冠交疊在一起。出了這條樹的廊道往右開,映人眼帘的是一排排滿是灰塵的葡萄樹,好像是某支綠色著裝的軍隊,掠過山谷,漫上了環繞四周的山丘的半山腰。

瑪麗薩沒按車喇叭就橫穿馬路,把車開進了一個巨大的用礫石鋪成的停車處,那兒已經停滿了旅遊巴士和私人轎車。

我們夾在一群陌生人中間,跟著人群走進一個在山坡上鑿出的地窖,傾聽著導遊用回聲很大的聲音給我們解釋,為什麼葡萄酒能在這些巨大的橡木桶里保存如此之久——他說的那些橡木桶成排地擺放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在我們看完了所有該看的東西之後,參觀終於結束了,我們踉踉蹌蹌地走到地窖外的陽光下。瑪麗薩不得不抓住我的袖口來保持身體的平衡,她又為自己的尷尬而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便恢複了常態。

我買了兩份軟飲料,和她一起在一張石凳上坐下來。石凳的前方是那座細高的維多利亞風格的樓房,它最初是為這裡的葡萄園主修建的。歷經歲月,它曾被用作葡萄酒廠的辦公室和品酒間,現在成了一家為遊客提供禮品的商店。

「我第一次離開這兒,去舊金山那時候,」瑪麗薩沉浸在回憶里,回想著某種永遠逝去的東西,「你在某個星期六或是星期天上山到這個地方來,在你喜歡的任何一家酒廠里停下來,你幾乎看不到任何別的人。」

兩對年輕夫婦從禮品店裡一起走出來,手裡拿著印有葡萄酒廠標誌的購物紙袋。

「就這樣一天下來,如果你去的地方足夠多的話,」瑪麗薩繼續說著,「你幾乎能感到薄醉微醺的快意。」

她向後伸直修長的胳膊,把腿舒展到前面,迎著太陽仰起頭,她的臉在陽光下發出一種光澤。

「那時候比現在好,我想。」

我們周圍都是從禮品店裡出出進進的人,他們踩在礫石鋪成的路上,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中充斥著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而這一切彷彿都來自遠處,遠遠地被隔在我們兩人坐的地方之外。

我彎下腰,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用一節小樹枝刮著地上的土。

「那時候我們更年輕,」我提醒她。

「那時沒有這麼多人,」她說著,聲音柔和而又空靈。

她一直都閉著眼睛,翹著頭,似乎那樣會離太陽更近些。

「那時的人,」她輕聲地低語著,慢慢地把臉從一邊轉到另一邊,盡情地享受著陽光的溫暖,「比現在我認識的人更讓我喜歡。」

她睜開眼睛,把臉轉到能看到我的一邊。

「當然也不是所有我現在認識的人。不過,這真奇怪。」

我慢慢地划動著手裡的小棍兒,使勁地刻出最後一個數字「8」。

「什麼事兒奇怪?」

「你竟然是鮑比·麥德林的表弟。」

「為什麼你覺得奇怪?」我看了她一會兒,重又低下頭,攪動著地上的土,直到那個「8」看不見了,我便開始寫另一個數字。

「你和他沒有一點兒相似之處。」

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正在注視著我。我有意把視線停留在小棍的尖上,拿著它一直不停地划來划去。

「鮑比那麼開朗、率性,甚至從來沒有不開心的時候。他總是能逗我笑。」

我開始微笑起來,並不完全是因為她對鮑比的評價這麼準確。

「鮑比從不板著臉,或者說,幾乎從不顯得一本正經;而你呢,總是一臉嚴肅,甚至在你不想那麼做的時候,也是如此。」她又想起了什麼。

「甚至是你走路的樣子。」

「我走路的樣子?」我問她的時候,笑得有些難為情。

「看鮑比走路的樣子,好像他並不在意自己要去哪裡;而你走路時,好像總是一副不得不趕赴某地的樣子。」

我知道她的意思,至少明白她對鮑比的判斷。那就是他一貫的姿態,似乎能在任何時刻去往任何他想去的方向。

「鮑比曾是全美最佳運動員。」我開始給她解釋。

她好像沒聽到我的話,抑或是聽到了,卻全然沒有在意。

「我上大學的時候,認識過一個像你這樣的男孩,他也總是那麼嚴肅,那麼認真。」

她歪過頭來盯著我,彷彿想要確認什麼似的。

「他有一雙和你一樣的黑色的眼睛,像在沉思一樣的眼神。我原本會愛上他的。」

她停了一下,然後眼睛閃亮著說道,「或許我曾經愛上了他,只是從來沒對自己承認過。」

我有點兒不理解。

「你不想和他戀愛嗎?」

「我不能那麼做,」她回答我,微笑裡帶著一種無聲的悔恨。

「我知道,我們會相愛的,如果我們一直見面的話。所以。我們第三次約會之後,」她又笑了。

「約會!我們只是下午出去喝咖啡。我對他說,我們不能再見面了。他問我為什麼,我耍著十九歲的小聰明回答他,我的心不想受到傷害。對,我是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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