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我們驅車上升到了一個,能夠讓我意識到自己呼吸的高度,這時候,前方出現了一條厚厚的、用碎石鋪就的道路,一扇緊閉的木頭大門擋住了去路。門前的金屬信箱上,印著白色字體的名字——克勞德。

我開了大門,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將車子開了進去。

「還有一英里,」她說,「你相信我嗎?」

「不,但是,我想看一看風景。」我笑著說,「我是第一次來到這裡。」

除了這條路之外,這裡沒有任何人的蹤跡。

在我們盤旋而上的時候,我看到下面露出的巨石,以及點綴著常綠植物的山谷。在更遠處的下方,透過樹枝,我看到一隻跳躍的鹿的棕色身影。另一隻鹿高高躍起,正在追逐著它。空氣是如此清澈而凝滯,如果能夠聽到鹿蹄發出的碰撞聲,我也不會驚訝。但是,這裡除了發動機的聲音之外,四周一片安靜,除了明亮的空氣,以及對面山上光禿禿的石頭,我們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

車子爬過山頂上一片圓形窪地的邊緣。在我們下方的平地中央,雲霧繚繞之中,屹立著一座神殿。除了鷹和飛行員,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那是一座方形建築物,只有一層,用白色的石頭和土磚砌成,中間有一個院子。鐵絲柵欄裡面圍著的,還有一些附屬建築,圍繞著神殿呈現出柵欄形狀分布。其中有一座房子的煙囪里冒著黑煙,裊裊地升上天空。

然後,我看見主建築的屋頂平台上,正有一個物體開始移動,這個物體剛才是靜止不動的,以至於我完全沒有注意到它。

一個老人正盤腿而坐。他緩緩地站了起來,他身形高大,膚色是棕色皮革的顏色。他長長的頭髮和鬍鬚,看起來很久沒有修剪了,亂糟糟地在腦袋上糾結著,看上去彷彿是舊地圖上的太陽圖案。他故意費力地彎下腰去,撿起一片布,圍在赤裸的腰間。他舉起一隻胳膊,好像示意我們耐心一些,然後下了房頂,走進了裡面的院子。

隨著鐵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他出現在了門口。他步履蹣跚地過來打開大門。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是渾濁的藍色,平淡、冷漠,如同動物的眼睛。雖然他的肩膀很寬厚,被太陽晒成了棕色,還有飄在胸前的長長鬍須,但是,他看起來有點女人氣。他拿捏的語調,聽起來像是男中音和女低音的混合。

「你們好啊,我的朋友!……歡迎任何路過我家的人,進來一同分享食物。好客是近乎跟健康同等重要的最大美德。」

「謝謝。我們可以開車進來嗎?」

「請把車停在柵欄外面,朋友。即使是我外圍的環境,也不應該被機械文明所玷污。」

「我以為你認識他。」下車的時候,我對米蘭達·辛普森小姐低聲說。

「我想他的視力不是太好。」

當我們走近時,他乳藍色的眼睛凝視她的臉。他傾身看著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白髮向前飄過來,披到肩上。

「你好,克勞德。」她輕快地說。

「居然是你,米蘭達·辛普森小姐!……」那個老東西頗為吃驚地喊著,「我沒有想到,今天會有年輕、美麗的姑娘到訪。如此青春!如此美麗!……」

克勞德牧師張嘴呼吸著。他有著厚而紅的嘴唇。我觀察著他的雙腳,來判斷他的年齡。他穿著繩編的涼鞋,露出腫脹粗糙的腳趾——那正是一雙六十歲人的腳。

「謝謝!……」米蘭達·辛普森小姐不悅地說,「我是來找拉爾夫的,如果他在這兒的話。」

「但是,拉爾夫·辛普森先生不在這裡,辛普森小姐。」克勞德牧師遺憾地搖著頭,「這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的弟子也被我暫時派走了。」他淡淡地微笑,沒有露出牙齒,「我是一隻年邁的老鷹,只與群山和太陽交流。」

「一隻老禿鷲!……」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的聲音清晰可聞,「最近拉爾夫來過這兒嗎?」

「他幾個月都沒有來了。他說一定要來的,但是還沒有。」克勞德牧師連連煙頭嘆息著,「你的父親很有精神方面的天賦,但是,他仍然被物質生活所束縛,因此,我很難引導他進入蔚藍世界。對他來說,將自己暴露於太陽之下,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克勞德牧師的聲音抑揚頓挫,用近乎儀式一般地口氣說。

「我在這裡到處轉一轉,你不介意吧?」我說,「我想確定他不在這裡。」

「我告訴過你,這裡只有我一個人。」克勞德轉向米蘭達·辛普森小姐,「這個年輕人是誰?」

「阿徹先生。他在幫助我尋找拉爾夫。」

「我明白了。恐怕你必須相信我,他不在這裡,阿徹先生。」克勞德牧師強硬地拒絕了,「我不能允許你進入房屋內部,因為你沒有經過凈化儀式。」

「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轉一圏看一看。」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他把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那隻深棕色手的柔軟、肥厚,像是一條煎魚。

「你絕對不能進入神殿,那會激怒密特拉神。」

克勞德牧師的呼吸有一種酸甜混雜的惡臭味。我拿下他放在我肩上的手,說:「你自己經過了凈化嗎?」

克勞德牧師沖著太陽,揚起混沌的雙眼說:「你不應該對此不屑一顧。我曾是個迷途的罪人,內心迷茫而充滿罪惡,直到我進入了蔚藍世界。太陽的利劍刺殺了黑牛污濁的肉體,我得到了凈化。」

「我是潘帕斯草原上的野牛。」我自言自語。

米蘭達·辛普森小姐上前來,站在了我們兩個人的中間。

「少廢話了,我們一定要搜一下。」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堅持說,「克勞德,你的鬼話我一句都不信。」

克勞德牧師低下了一頭亂髮的腦袋,無奈地苦笑了,那樣子令人作嘔。

「悉聽尊便,辛普森小姐。不過,你們要為自己大逆不道的行為負責。」牧師喃喃地說,「我希望密特拉神,對你們的懲罰不要太重。」

米蘭達·辛普森小姐不屑地從克勞德牧師的身邊飛快走過。我跟著她穿過拱形的門廊,進入神殿的內院。

西邊紅色的太陽,看上去無動於衷。克勞德沒有再看我們,一言不發地走上石頭台階,消失在了屋頂上。

石頭鋪地的院子里空空蕩蕩的。周圍的牆上有很多木門。我按動離我最近的一扇門的門閂——門開了,裡面是橡木搭建的房間,一張固定的床,上面蓋著骯髒的毯子。一個沒有牌子的破爛行李箱,廉價的硬紙板做的衣櫥,還有克勞德身上,那種酸甜的惡臭味。

「這就是聖潔的味道。」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在我的耳旁說。

「你父親真的跟克勞德住在這裡?」

「恐怕是的。」米蘭達·辛普森小姐點頭說,她皺起了鼻子,「他對太陽的崇拜,這件事非常地認真。這與他對星座的迷信,也是很有關係的。」

「他真的把這個地方送給了克勞德?」

「我不能肯定,他是否把地產權給了他。」米蘭達·辛普森小姐搖頭苦笑著說,「他把這兒給了克勞德,讓他建造了一座神殿。我想將來他會把地收回來,如果他真的能夠從癲狂的宗教中走出來的話。」

「這真是個有點奇怪的狩獵小屋。」我笑著環顧四周說。

「這並不是什麼狩獵用的小屋,他建造這所房子是為了逃避。」

「他在逃避什麼?」我好奇地問。

「逃避戰爭。」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無奈地說,「這起源於拉爾夫·辛普森生命的前一個階段——宗教前階段。他深信馬上要爆發一場新的戰爭。如果國家被殘忍侵略的話,這座房子將是我們的避難所。但是去年,就在他們修建防空洞的時候,拉爾夫終於克服了對戰爭的恐懼。當時避難所的全部計畫,也都已經完成了。他轉而在占星術里尋求解脫。」

「我沒有使用『癲狂』這個詞,」我說,「而你卻這麼說。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並非如此!如果你了解拉爾夫的話,他看起來並不瘋狂。」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略帶蒼涼地微笑著說,「我認為拉爾夫覺得自己有罪,因為他從上一場戰爭中,發了很多不義之財,然後鮑勃死了。負罪感能引發各種各樣不理智的恐懼。」

「你讀了一本新書,」我說,「這次是一本心理學教材。」

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的反應令我驚訝。

「你讓我噁心,阿徹。你總是扮演笨蛋偵探的角色,難道你不覺得厭倦嗎?」

「當然,我感到厭倦。我需要一個赤裸裸的、明亮的東西。一個在路上移動的飛靶。」

「你這傢伙……」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咬著嘴唇漲紅了臉,怒氣沖沖地轉身離開了。

我們不停地開門、關門,一間一間地搜索著。大多數房間里除了床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東西。

在視野盡頭的大客廳里,地板上放著五、六個草墊子。房間的窗戶開得很小,但是牆壁卻很厚,像是一個堡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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