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坳道在斜坡上攀爬著,沿途都是灰褐色的叢林,以及不時穿插其間的紅色土地。我將油門踩到底,也只能將速度保持在五十英里。

隨著我們的攀升,道路變得越來越狹窄、曲折和陡峭。我不時看到鑲嵌著巨大卵石的斜坡,和寬達一英里的峽谷,峽谷的邊緣是山地橡樹,上方有凌空架起的電話線。偶爾在經過兩山之間的裂縫時,我可以看到下面的大海,彷彿一片藍色的雲朵,斜掛在後方。

然後,道路兜了一個彎,進入了封閉的山巒,坳道里的雲讓周圍,一下子變得灰暗、寒冷。

雲層從外面看起來很厚重,但是,當我們進入之後,雲就漸漸變得稀薄了,在路上就如同一縷一縷白絲一樣游過。雲層下面是貧瘠、暗淡的山坡。開著一輛一九四六年產的老車,身邊坐著年輕的女郎,我可以想像我們從科爾頓所稱的核時代,穿越至石器時代,此時的人類,剛剛學會直立行走,並開始靠太陽來計算時間。

霧氣漸漸加濃,能見度只有二十五到三十英尺。我飛快地驅車衝過了最後一個發卡彎,前面就變成了大直路。一直在費力工作的汽車發動機,忽然找回了自己的節奏,車速一下子提了上來,我們衝出了雲層。

從坳道頂上,我們可以看到下方的山谷里,一片陽光普照,彷彿盛滿了黃油的碗。另一邊的山陡峭而清晰。

「是不是很壯觀啊?」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得意地笑著說,「無論聖特雷莎那邊,天氣會有多麼陰沉,山谷里總是陽光燦爛。雨季的時候,我經常一個人開車過來,只是為了晒晒太陽。」

「我喜歡陽光。」我笑著說道。

「真的嗎?……」米蘭達·辛普森小姐詫異地瞧著我,「我以前不認為,你會對陽光之類的簡單東西感興趣。你的生活是那麼地絢麗多彩,不是嗎?」

「你要是這麼認為,我也無話可說。」我苦澀地笑著。

米蘭達·辛普森小姐頓時沉默了下來,看著前方顛簸的路面,和兩旁流水般倒退的藍天。前方的道路一馬平川,在黃綠相間、如同棋盤一般的山谷里穿梭著。除了田野里勞作的墨西哥工人,不見一個人影。

我將小汽車的油門踩到底,時速表的指針停在八十五英里和九十英里之間。

「盧·阿徹先生,你究竟在逃避什麼?」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嘲弄地問。

「我並沒有逃避什麼。你想要一個嚴肅的回答嗎?」

「偶爾嚴肅一下,倒也沒有什麼不好。」

「我喜歡冒險和征服感。」我笑著說,「我猜這讓我覺得自己足夠強大,讓我感到生命由自己控制,知道我不會死去。」

「除非我們的車爆胎。」

「我從來沒有爆過胎。」

「告訴我,」辛普森小姐激動地說,「這是你幹這一行的原因?因為你喜歡冒險?」

「這是個不錯的原因,只是,這並不是真正的原因。」

「那又是為什麼?」

「我從另一個人那裡,繼承了這個工作。」

「你的父親?」

「年輕時候的自己。」我笑著說,「我曾經認為:這個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壞人兩種人。你可以將罪惡都歸在壞人身上,然後懲罰他們。我現在還是這樣子。我話說得太多了。」

「繼續。」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微笑著。

「我自己簡直就是一團糟,為什麼要讓你也煩惱?」

「我本來就已經是一團糟糕了。」米蘭達·辛普森小姐皺著眉頭,「我不明白你說的話。」

「那我就從頭說起吧。」我長嘆一聲,沖米蘭達·辛普森開了口,「一九三五年,當我進入警察局工作時,我相信罪惡是一些人,生來具有的邪惡品質,就像兔唇一樣。警察的職責就是找到這些人,並將他們繩之以法,但是,罪惡顯然並不是如此簡單。每個人身上都潛伏著罪惡,是否能夠在行動上表現出來,取決於很多因素——環境、機遇、經濟壓力、壞運氣、壞朋友。警察的麻煩是,必須根據經驗和法則,去做出判斷和行動。」

「你會去判斷人嗎?」她好奇地望著我。

「是的,每個我遇到的人。」我點頭說,「警察學校的畢業生,非常注重科學推理,這也確實重要。但是,我的大部分工作,是觀察和判斷人。」

「你在每個人身上,都看到了罪惡?」

「差不多吧。也許是我越來越犀利了,或者是人們變得更壞了——這都有可能。」我搖頭苦笑著,「戰爭和通貨膨脹,總是催生出一撮壞人,其中的很多傢伙,都在加利福尼亞州安頓了下來。」

「你不是在指我們家吧?」

「沒有特指。」我搖頭說。

「不管怎樣,你不能用那套戰爭理論,來蠻橫地指責拉爾夫,那不是全部的原因。」米蘭達·辛普森小姐搖著頭恨恨地說,「他從來都是邪惡的,至少從我記事以來。」

「你的一生。」我喃喃地說。

「對,我的一生。」

「我還不知道,你對他的看法是這樣的。」

「我曾經試圖去理解拉爾夫,也許年輕的時候,他有他的理由。」米蘭達·辛普森小姐惋惜地說,「要知道,他起初一無所有。他的父親是個佃農,從來沒有自己的土地。我可以理解,拉爾夫為什麼一輩子都在購買土地。你以為,他對窮人會有同情心,因為他自己受過窮。比如對那些罷工的農場工人,他們的生活條件很差,工資很低;但是,拉爾夫卻不承認這一點。他竭盡全力地逼迫那些工人們復工。他似乎不能理解,地里的那些墨西哥工人也是人。」

「這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錯覺,而且,還是個實用的錯覺。」我嘆息著說,「如果你不承認他們是人,欺負他們就變得容易。我人近中年的時候,開始變成了一個道德家。」

「你也判斷我嗎?」停了一下,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向我問道。

「暫時的。目前還沒有什麼證據。」我點頭嚴肅地說,「我認為,你幾乎具備一切條件,因此,你可以成為任何人。」

「為什麼是『幾乎』呢?」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好奇地望著我問,「我最大的欠缺是什麼?」

「你是一面風箏,你需要掌控方向。」我對辛普森小姐嚴肅地說,「你不能加大風力,你必須找到它的節奏,讓它來支撐你。」

「你簡直是一個怪人!……」米蘭達·辛普森小姐輕輕地笑著說,「我不知道,你能夠說出這樣的話來。你也判斷自己嗎?」

「我盡量控制自己不去這樣做。」我低聲說,「但是,昨天晚上我做了。我在給一個醉鬼灌酒,然後,我就看到了鏡子中自己的臉。」

「結論是什麼?」

「法官還沒有宣判,但是,他對我進行了嚴厲的斥責。」

「那是你喜歡開快車的原因?」

「也許是吧。」我點頭說。

「我可以給出一個不同的解釋。」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微笑著對我說,「我還是認為,你在逃避。你嚮往死亡。」

「請不要用這些心理學術語。」我搖頭說,「你難道不開快車嗎?」

「我開著凱迪拉克,在這條路上跑過一百五。」

我和辛普森小姐之間的遊戲規則尚不明了,但是,我覺得自己已經處在下風了。

「那麼,你的原因是什麼?」

「我感到無聊。」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大聲說「我假裝我要去見什麼——一個嶄新的、前所未有的東西,一個赤裸的、明亮的東西,一個路上的移動飛靶。」

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憤怒,但是,我說話的語氣像個父親。

「如果你常常這樣做,你會遇到前所未有的東西,比如頭骨粉碎,失去知覺什麼的。」

「該死的!……」米蘭達·辛普森小姐怒斥道,「你說你喜歡危險,但是,其實你跟阿爾伯特·格雷夫斯一樣古板、沉悶。」

「對不起,如果我嚇著了你。」

「嚇著我?……」米蘭達·辛普森小姐忽然發出了短促的冷笑,如同海鳥的鳴叫,「你們這些男人啊,都還沉浸在維多利亞時代。我猜你還認為,女人的所在位置,應該是待在家裡,對不對?」

「至少不是在我的家裡。」我苦笑著說。

道路又開始攀升了,變得迂迴曲折。爬坡又將車速降回至五十。我們之間不再有什麼可說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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